肖如意直把周恒牵到了周恒的家门口,他熟门熟路地按了一下门铃,便对周恒说道:“我先回家啦!”
周恒愣愣看着肖如意。
肖如意伸出手,揉了揉周恒的一头卷毛:“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又不是以后都不会见了,明天学校见啊……啊,白叔叔好!”
刚开了门、站在门口的白西安笑着对肖如意点了点头:“谢谢你啊如意。”
“叔叔您太客气了,我只是和周恒顺路而已,这没啥好谢的。”肖如意大大咧咧说完后,便转身跑开了——跑开之前还拍了拍周恒的肩膀。
白西安笑着看着肖如意一如既往地跑远了,再看向自己的儿子,眼里的笑意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浓到化不开的忧愁。
他盯着周恒的脸,看了很久,不确定地首先开口道:“今天,今天在学校,一切顺利?”
周恒点点头,扯着书包带子,绕过白西安,进屋去了。
家里很安静。现在是傍晚六点半,左邻右舍都热火朝天地张罗着晚饭,只有他家,安静得如同清晨太阳升起前,天地还浑然一体尚未分化一般。
“今晚我俩随便吃点。”白西安面容憔悴了许多,他走到厨房,拿出中午的剩饭剩菜,放到饭桌上:“你妈今晚又不回来……”
周恒站在饭桌旁,手里拿着书包,看着油腻腻的饭桌,和因为放了好几个小时已经氧化变黑的空心菜。
“怎么了?”白西安耐着性子问道。
“妈……妈。”周恒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白西安没有以前那么……那么亮了。白西安像时刻被一团黑影笼罩着,而这团黑影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为什么要缠上白西安呢?周恒似乎知道原因,但他想不起来。
白西安倒没有变得易怒,只是整个人都暗沉了下去,仿佛能让他更向上的好运已经走远了,只剩下黑布隆冬的浓雾,与他如影随形。
“妈妈忙。”白西安看了看饭桌的剩菜,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觉得不太妥。他把那盘空心菜连汁带菜地全数倒入垃圾桶:“等等我,我重新给你炒……我想什么呢我怎么能让你吃剩菜……”
“爸爸。”
“……嗯。”
“妈妈呢?”
白西安刚开了冰箱,听周恒这么一问,当下没应,等把菜拿了出来到水池,才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妈妈忙呢,忙……”可说了这么久,他也说不出陈莉到底在忙什么,又在何处正忙着。
他用力眨着眼睛,才把蒙在眼前的水汽给眨没了。
周恒把书包放下,走到白西安身边,小声说道:“爸,我来帮忙吧……”
白西安择菜的动作没停。他往左边站了站,给周恒让了地方。
周恒挽起校服的长袖子到手肘处,现出手臂上隐隐约约的青筋。周恒的手关节分明,手指也纤长有力,处处露着少年才有的遒劲和清新。相比之下,白西安虽还是腰背挺直,但站在周恒身旁,却像已是佝偻着的老人。
两父子话少,动作却不生分。白西安择菜,周恒洗菜;白西安起锅,周恒接过锅铲,学着平时父母炒菜的样子,食材倾入油锅了便急忙翻炒几下,而中途竟还有了心思,单手执着锅把手,兴冲冲颠起了勺。白西安在一旁见着,被周恒这气势感染了,原本稍显阴郁的脸,才晴朗了些许。
菜炒好了,饭也煮好了。周恒让白西安先坐着,拿着抹布把饭桌抹了一遍,自己转身去把菜碟子给码到了桌上,再去盛了两碗雪白喷香的白米饭,分别放在父亲和自己的面前。
白西安其实现在吃什么都没滋味,但看着今天周恒的状态很不错——为了不扫儿子的兴,还是嚼了米饭吃了菜,只是心里实在是闷,原本热气腾腾的饭菜到了他嘴里胃里,便都变了茅坑石头——又硬又臭,还堵着。
周恒从刚才炒菜时的狂欢状态中回过神来,见白西安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心里又怕又急,也实在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能让白西安提起劲来。
就是这么纠结着焦虑着,他突然看见自己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可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他只能坐在原位,任凭自己的意识从清醒到模糊,再从模糊,到彻底湮没……
白西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睛锐利、气质冷淡的男孩,忍着情绪的滔天骇浪,尽力平静地开口唤了男孩的名字:“杨灵。”
杨灵看着眼前的饭菜:“今晚的菜,品相不太好。”
“恒恒颠勺了。”
“嘿。”
杨灵左右看了下:“妈妈不在?”
白西安看了杨灵一眼,不说话。
“你们还冷战着呢?”杨灵听着有点幸灾乐祸,他端起面前的碗,吃了一口米饭,又夹了一块肉,放到白西安碗里。
“……谢谢。”
杨灵笑了,仿佛很满意这幅父慈子孝的做派。他玩味地看着白西安,白西安被他看得有点恼,但修养还是教他把这恼怒藏好在了皮相之下。他淡淡地看回杨灵,问道:“看什么?”
“人类挺有趣。”杨灵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轻轻说道:“明明心肝都跟快碎了似的在挣扎,却还要为了面子,强撑着保持体面……体面真的很重要吗?”
白西安凝视着杨灵,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虽然长相跟恒恒一模一样,但他此刻身体里面的那个灵魂,断然不是自己的儿子的。
只是周恒这身份转得飞快,白西安本人却没法跟上周恒的速度,要飞快又顺畅地把上一秒还对着周恒外露着的疼爱,换成要对着杨灵的冷淡——于是即使看着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挑衅的杨灵,他的眼里也还是带着爱。
“恒恒手上和脚上的伤,怎么来的?”白西安注视着周恒手掌的伤痕,缓缓问道。
“他自己弄的。”
白西安这下可以用冷冷淡淡的态度对着杨灵了:“不要骗我。”
杨灵冷哼一声,放下碗:“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从来不骗人,不像你和妈妈,明明冷战分居了却还瞒着周恒,让周恒抱着虚无缥缈的空希望……”
“我和莉莉冷战分居,也是拜你所赐。”
“这可赖不得我。”杨灵摆了摆手,轻声否认道:“明明是你们意见不统一——一个坚持要把儿子送去精神病院,一个倒是眼瞎了心也跟着盲了似的,看不到现实,还自己逃了,把那个坚持着自己儿子是精神病的人留下来……”
“恒恒不是精神病,莉莉也不是那种逃避责任的人。”白西安厉声喝道,他的脸上罕有地出现了愠怒的表情:“恒恒需要的是专业的医疗帮助,莉莉需要的是时间——”
“那你带周恒去医院了吗?”杨灵打断他,突然问道。
白西安默然。杨灵的眼神愈发锐利,视线仿佛能直直穿过白西安的身体:“你自己都还在逃避……”
“……你能自己消失吗?”过了很久,白西安才抬起头,看着杨灵,轻轻问道。他苍老了很多,脸上的倦容叫人看一眼都能跟着昏昏欲睡。白西安自己却知道,不止是累——远远不止是累。他盯着默不作声的杨灵,紧接着又问道:“你能把身体还给我们恒恒吗?”
而默不作声的杨灵,此刻想问的却是——为什么白西安不能把给周恒那十分的爱,拨给他几分,单是几分都能让他心满意足——可为什么白西安却偏偏吝啬得连一分爱意都不肯给他,明明他长得和周恒一模一样?!
这下,他更认同白井革的说法了。
——他们的爱是假的,因为他们不仅根本看不到真正的周恒,甚至还想方设法要把真正的周恒给剥皮拆骨,似乎要把周恒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才善罢甘休……这可不行,这绝对不行。
杨灵很少赞同白井革,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和白井革站在了一起。
心里脑内掀起的惊涛骇浪,被他轻易地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杨灵摇了摇头,仿佛对面的白西安已然无可救药——他拿起周恒的书包,起身回了书房。
白西安望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再看了了下明明有人却冷清得一丝人气都没有的家,泪从眼眶深处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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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灵做完作业中的最后一道数学题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知道是时间了,便把作业本和书本都收拾好,放入书包里。他伸了伸腰,一边左右前后扭着脖子,一边走向床边。
屁股刚一沾到床边,杨灵就觉得自己好像被谁大力地往后拉一般——等他无奈地站定在大屏幕前,他见到了在一旁无聊坐着的小志。
“欢迎回来——”小志看都不看杨灵一眼,便说道,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拖长了尾音。
杨灵不答,走到小志身边,挨着小志坐下。他的手往背后一掏,掏到身前来,一桶爆米花便出现在小志面前。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爆米花啊?!”小志来劲了,虽然不解,但还是不妨碍他立刻伸手抓了一把就往嘴里送。
杨灵笑了一下,说道:“你管我从哪来的爆米花,吃就是了。”
“诶,你别说,每晚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吃着爆米花,再看着周恒的那个样子……是挺有趣的。”小志嘴里塞满的爆米花还没来得及吞下,便贪婪地又伸手抓了一把,只是这次,他也知道自己的嘴容量实在是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大,只能让那捧爆米花先留在掌心中,等嘴里的爆米花消化一半后,才猴急模样地再塞一半入口里。
“别人去电影院看电影也是这么操作的。”杨灵慢慢说道,语气淡到听不出情绪。
“……你是说,我们把周恒正在经历的事情当成是电影来看啊……?”小志扭过头来问,杨灵与他对视,发现小志或许没有那么蠢。
“有点怪怪的。”小志虽是这么说着,但仍旧转头盯着大屏幕,与此同时,嘴里手里的动作依然未停。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爆米花进食机器。
杨灵不再说话,俩人安静地透过周恒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一切——
周恒已经不想去纠结自己为什么上一秒在厨房准备和白西安吃饭,下一秒就在房间的床上。他抬起手腕,看到白西安送他的手表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九点一刻,便立马起身,快速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他焦急地离了房门,心烦意乱地在原地打转,转了好几圈后,他忽然听到房门外有动静传来,连忙又把耳朵贴在门外——是脚步声,穿着拖鞋的脚步声,正往他房间的方向而来!
周恒听着这久违的动静,心下又兴奋,又激动,但又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往床边冲去,坐下后还整理了下自己身上的睡衣——这睡衣又是什么时候换的?他洗澡了吗?——不管了。周恒屏气凝神,集中了十二分的精神,心脏跳得比鼓点还要快,满怀期待地抬头看向房门——
“笃笃笃。”敲门声如约而至,周恒听着这敲门声,鼻头和眼眶竟同时有了反应。他颤抖着声音,开口应道:“进来吧妈——”
王一其推门而进,后面跟着不知所措的白西安。
周恒愣了,大屏幕前的小志也愣了——“今晚竟然有客人?”
杨灵吃了一粒爆米花。
周恒还是不甘心地探着脖子,往他们的背后去瞧,可除了空荡荡的走廊,再无一人。
陈莉今天还是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