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初六,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但今天也很冷,阳光下的水池结了冰,晒了一阵子也不见化开,弄得聂怀心情都不好了。
退兵的圣旨是给聂怀下的,但他重伤下不了地,席玉看不过去,奔跑了这么好几天,到了这些个老学究面前,竟然还要等上三五日,才能议定开拔的时间。
说来多好笑。
瓮城三十万兵马,他们这些站在后面,不用出去卖命的人就是矫情。
张家老太爷大小也算是个好官,信州在他几十年的治理下,倒是欣欣向荣,别有一番气象。
不过
带兵就算了。
这么大年纪早就没了血性,徒留守成而已。
席玉端着官架子不好意思叫聂怀,就转头望了他一眼,聂怀却装作没看见,就连旁边的齐元都看见席玉求助的小眼神了。
为啥呢?
席玉不是主将,也不是副将,跟退兵没多大关系,只是个办事的,强要兵马没有道理。
要强要也是聂怀要。
但是他不急,一直盯着那本《风土记看,场中便安静下来,大风刮进了大堂,吹得这些老爷们哆嗦了一下,悄悄抬头望了堂中正座一眼,立即又底下去。
然而在最外面一排的文武官员中,有那么两三个人张望了正座之后,目光就落在了聂怀和他身边的那个高个年轻人身上。
三人在最外面,寒风冰冷,说话跟打哆嗦差不多,三人便用口型交流。
“花街那个瘫子。”
“嘘,还有那个杀人的家伙。”
“这么嚣张,那可是张家的孙子。”
“不关咱的事。”
“人家是大将军,军侯!”
“想法子告诉老太爷,说不定能得个提拔。”
“那是军候,惹不起。”
“算了,命要紧。”
三人商议了几轮,两个武官惜命,觉得就算那人真是前几天花街杀人的凶手,也不是一个张太爷能降得住的角色,便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同是那天一起看热闹的文官到不是这么觉得。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王老子难不成是个神仙?
那人便登时起身,下跪甩开官袍,跪下后官袍下摆平铺在地上,甚是庄严,额头贴地问:“敢问堂上之人,花魁游街的时候可去看了?”
在场去看的人不在少数,就连年老体弱的都去凑热闹,更何况其他人?
只是宿娼不是光彩的事情,众人惊异此人如此直白,竟然当场质问堂上的人。
张老太爷白胡子一横,立马训斥:“刘志,慎言!”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议政的地方,往大里说,这里是天家关注的地方,可不是这些小伙子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弄堂。
张老太爷做了一辈子知府,怎么能让自己手底下的人在大人物面前胡闹。
“退下!”
声音一下子严厉威吓起来,刘志叩拜的头便极速转动,这到底说不说呢?
说了,张老太爷知道后,这么多人看见听见,他是碍于对方官大,不予追究。
那太从心,毕竟是自己的孙子。
要是拼着老命要个说法呢?
好像也不太现实。
忽然,刘志捏了一把汗,自己这是要将老家伙放在火上烤啊,一声不吭的爬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还是闭嘴吧。
这事做得太过欠妥当,怎么也要背地里说才好,要是那两个大人物记仇,回头给自己拧断了脖子,岂不哀哉。
刘志起身双手捧着叩拜了下,开口说:“下官刚刚见将军似是面熟,现下想来着实欠妥,先退下了。”
众人面色这才缓和了些,赔笑着望着聂怀,可聂怀不打算将这件事情揭过去,放下书说:“别起来,跪着。”
刘志:“…………?”
不明白将军什么意思,刘志却还是跪着,头又放在了地上。
聂怀问:“你是想问花街香楼上我杀的那个人吧。”向周围人群看了扫视了一眼,又问:“怎么?在场有那人的亲人朋友?”
众官员一听地点,便齐齐看向张老太爷和他旁边的中年胖男人,聂怀便立刻明白了,对着老太爷问:“那人姓张?”
没人回答,只是张家人的脸色已经快挂不住,尤其是那个胖子。
聂怀可惜懊悔得样子转头责备席玉,说:“你看,我都跟你说了,我跟姓张的不对付,你偏要让我住这里,这下好了。”
虽然是责备的话,可是那轻松愉快的语气,甚至带着点喜悦,好像实在跟席玉邀功一样。
饶是张老太爷官场沉浮大半辈子,也没见过杀了人还这么厚颜无耻的家伙。
可是,这么多人看着,张老太爷并不打算就这件事说什么。
死的是他的孙子,自然心疼,可那也是私事,既然是私事就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一个军候掰扯什么。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他那孙子从小被家人溺爱宠坏了,游手好闲不做学问,而立之年连个功名都没有,说出去他这么老学究都不好意思。
一个不争气的子孙,不能因为他得罪京中的大人物。
他已经做来这么多年的知府了,眼看着昏聩老朽,总是想着能再进一步,可以做一个京官,哪怕比知府小上一品也好。
这不趁着东源发兵瓮城,终于跟京中的某位大人联系上,可花了他不少银钱,才得到一些小道消息,还有那大人的承诺。
办什么事儿不知道,但也都不是大事。
但是他怎么想并不代表聂怀回成全他。
聂怀整理了下腿上的狐狸皮,说:“您孙子酒量那么差还一定要让我让位子,走了没两步就倒地不起,竟然自己给自己摔死了,真是可惜。”
这话跟刚刚聂怀承认他杀了人的那话相互矛盾,是个人都听出来,包括张老太爷的长子,也就是那个大孙子的父亲,张瑾从座位上跳下来,宽大的袖子遮住他指着聂怀的手指,满脸横肉将五官深深埋起来,脸越来越红。
聂怀不怕事儿,客气的说:“别着急,慢慢说,我不跑。”
张瑾上前走了两步,却看到齐元高大魁梧,被震慑得便停下来,气氛得口不择言:“你这个贼子!竟然杀了我儿,还说我儿自己摔死的?摔怎么能把脖子摔成那样子?”
他气得摔了下袖子,又指着齐元说:“你不用包庇他,在场所有人都看见是一个高个魁梧的男人下的手,想必你当时就在旁边坐着,竟然放纵手下残害百姓,使人命如草芥,简直妄为军候,妄为官员,妄为人!”
这么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说出口,那多肉,,,体虚的张瑾便被身边的几个兄弟给扶着,生怕倒了,将这百年老祠堂给震踏了。
既然而儿子已经骂出口了,那张老太爷也就没必要端着回避,起身行下跪,双手高高抬起低头放在额前,规规矩矩磕头三个,才起身质问:“敢问军候,我孙子可否是冲撞了您,才招杀身之祸?”
“没,纯粹看他讨厌,为民除害。”
“你!”
老太爷跟张瑾一口气没导上来,差点被过去,一下子前呼后拥的,多半都是他的学生。
一个个低头将面容藏起来,像被点了哑穴,只敢上前殷勤,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这边陲之地,距离东源国进一些,便也总是能听到一些关于那边国师的传闻。
传闻传得多了,都说此人面容凶恶,嗜血嗜杀。
今天一见面,是个白面柔弱的,他们当下觉得东源国太夸大,这种人能成什么气候。
然
三言两语,便将张家人逼得走投无路,气血上涌,难不成真的上前举刀杀了此人?
张瑾缓过一口气来,仍凭同僚扶着,却作势要找齐元拼命,嘴里嘀咕着:“你当,当,当我信州无人?竟如此放肆?”
他说话指着齐元,齐元也用手指着自己,一脸无辜的表情。
当时齐元气儿不顺,那醉汉也不像三言两语能打发的,就抬了手。
可是今天的事儿总觉得聂怀有意为之,他便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
聂怀向后靠了靠说:“信州包括在座守将,能擒住齐元的不出五个人,其中还有我和王爷。”
说着转身指了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席玉,正一脸看戏的状态,完全不打算给张家人一个说法,张老太爷拿起拐杖疯魔得冲上去,被同僚给死死拦下去。
他哪里甘心,便坐在雕花吉首椅子上抽泣起来。
见着情势低迷了下去,聂怀将书扔在旁边的桌案上,说:“不打算讨说法了?”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带着戏谑跟嘲讽:“那我就开始讨说法了。”
对着正门大声说:“王总管,您可以过来了。”
这几天王总管带着影卫忙活了好几天,齐元也给他出力不少,在进门的时候,打眼便看到齐元,小碎步走到面前弯腰行礼,怀里抱着一大摞黄纸,王初身后的随从怀里也抱着一摞,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有的还有红色,不知道是血还是朱砂。
行礼之后,王初清了清嗓子,拿了第一张纸开始读。
“城东范屠夫之妻与德宗三十年春被张家存祥强撸囚禁侮辱,悬梁自尽。”
“城东贩夫之女翠姑于德宗三十年初夏被张家存祥强撸囚禁并纳妾,与当年冬季卖入青楼,坠河自尽,年十七。”
“城外曹家庄曹员外的小妾庙会求子被相中,张家存祥登门,曹员外不应,将曹员外打伤致残,于两年后病逝。”
聂怀忽然插嘴:“死人的罪过就不要说了,说说在场大家伙的多有意思,我看挺多的,说总数吧,有个大概估量。”
王初一开口,张家人登时僵住。
这些事情在大家族里不算什么,可是放在想着拿这事儿做文章的人手里,那就是人民官司呀。
眼看着王初手里还有一大摞,在场一个个落座,心有戚戚焉。
默默祈祷里面没有自己的罪过。
王初拿出一张更大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从头开始念。
“张维,以年老体虚征召十二岁童女两名为其补气,两年后戗杀埋入自己陵墓,已查证人命六条。”
张老爷子软鼻涕一样流着跪到地上,虎头拐杖滚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双手颤抖伏低磕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张瑾,喜欢吃,因猎户打不到心仪的野味便将十几个猎户以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下大狱,人命十条。另食佣人载宽之幼女彤彤,年两岁。”
下面便议论开:“还有这样的?”“吃人了都。”“只听过饥荒食人,没听说有钱也吃人。”
就前面两个人的行径,席玉杀气升了起来,就连一向杀人不眨眼的齐元,都无法理解。
你杀人可以,但是要把女孩子卖进青楼里去做什么?还有孩子,留个十几岁的女娃,用好了就杀了,死后再用?那个两岁的孩子就更…………
不行,齐元要从新定义魔头。
聂怀也有些受不住,双手按着自己的胃。
他杀的人没有十万也有五万了,这种残害乡里的情况还第一次听闻,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人。
还读书人,别给读书人抹黑了。
聂怀捏着额头,有点后悔的说:“王总管,要不把身上拴着人命的都带下去法办,没人命的先留一留。”
王初点头领命,大堂中间便被圈起来,一群人瑟瑟发抖的在那里跪着,刚刚不派兵的理直气壮劲儿全都没有了。
在场的,还坐在位置上的,文官还有不到十个,武官十几个,都低着头官帽示人,也都暗自庆幸,平日里与人为善,没有做出多少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事情,这次算是把自己包了一命。
人聚集起来,王初将一张纸展开,说:“将军,还有一个事情您和王爷都该知道。”
两人点头示意请,王初接着说:“张家人跟京都的某个李大人联系着,说要尽量拖延发兵时间,拖得越久越好。”
聂怀点头道:“嗯,还有吗?”
这种隔空使绊子的事情他见得多了,早就聊到。
王初继续:“那个李大人还让张家人协助东源潜行过来的御林军。”
这是什么?
这是通敌!
诛九族的大罪!
席玉立马问:“可有实证?”
王初放下手里的纸张,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来,弯腰送到聂怀面前说:“这个东西是从张维的屋子里搜出来的,您应该认得。”
端着那黑牌子反复看了几眼,说:“虎纹镶墨石腰牌,东源御林军左统领的进宫腰牌。”聂怀看了一眼瘫在地上除了发抖还是发抖的张家人,问:“还有吗?”
王初道:“有,前几天晚上斩杀的那群人中的一个人,跟张家的总管来往密切,并且这这人住的地方便是张家的产业,其中还有小斯往那个地方送酒肉和武器的人证,物证。”
空气中充斥着恐惧。
张家人是怎样不满足现在的境况,竟然要做到通敌。
真是人心不足。
一声法办,张家这颗大树在信州算是彻底连根拔起,就连那些曾经想着入张家族谱的人都暗自庆幸。
聂怀忽然问:“在瓮城不是有个叫张曦文的吗?”
席玉答:“他是过继的,就是张家看他才能出众,给了个姓氏,回头我让他改过来就行了。”
众人点头,这件事儿算是过去了,逃过一劫的算是能安心过日子。
但是高堂上的两位还没有让他们走,便干干的坐在那里。
刘志是个激灵的,上前问:“敢问大人还有什么事情?”
聂怀端着杯茶戳了口,一脸你们傻的表情,说:“还有什么事情,发兵啊!要不然今天座这儿跟你们唠家常啊?”
几个文官当下便拿不定主意了。
兵权在张家人手里,现在张家人不在了,他们这些人级别不够,只能等新知府上任才能着手发兵的事情。
聂怀扯着脸皮笑得想吃人。
等新知府过来,谭柯都打到京都去了,还发个球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