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副面具。
每个人都有好多面。
每个人,在面对不同的人,有很多不同的身份。
“你准备用你的哪一张脸去面对那个人?”
凤七九无数次幻想着这一,无数次回想,会以什么什么身份去见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人。
是那个在皇宫深院疯跑在紫薇殿的顽皮皇子蓝景玄?
是那个在少阳宫里一心求道的二代弟子景玄?
还是叱咤江湖、在长安黑市几乎一手遮的暗门星才凤七九?
渡平在身后问道,“景玄,你准备好了吗?
凤七九整整身上的道袍,又将头上头巾整理一番。他长叹一口气,在长安黑市摸打滚爬多年,重新穿上这干净衣服,将头发束起来,已经是许久未有的事情了。舒服虽然是舒服,只是越舒服干净的衣服,难念越多束缚了。
他心中不大痛快,懒洋洋地道,“走啦。这道袍我都将近十年未穿过了,多穿一会我都觉得不自在。待见过了宫主,我就脱了。”
渡平本想抱怨他几句,但知道他从就是这个玩世不恭的脾气,也不睬他。倒是凤七九见对方不理睬自己,倒是落了个没趣,扭头去看少阳山的风景。
少阳山便在国都临安城外三十余里,少阳九峰,主峰玉龙峰高耸入云,乃是少阳宫一脉最要紧的所在。少阳三清殿、掌门悟道房、少阳典藏宫,尽皆在此。此时他兄弟二人,就在这掌门悟道房的门外。
这悟道房远离主殿、弟子房、练武场等嘈杂之地,建立在玉龙峰上的一处断崖。门外驻足,恰可看见国都盛世临安。而此刻,朝阳当空,大楚下,美不胜收。
渡平轻叩门扉,道,“禀告宫主,人已带到。”
房内传来一人道,“让他进来吧。”
渡平对凤七九点点头道,“进去吧。无论你怎么看待咱们少阳宫,但为兄不希望你仇视少阳宫,更不希望你会怨恨宫主他老人家。为兄希望你知道,少阳宫永远都是你的家。”
家?
凤七九心中暗笑,少阳宫,这里确实是他曾经的家,但也仅仅只是曾经罢了。
长安的黑市泥泞不堪,到处都是鱼腥、蔬果发烂的臭味,但正是在那样的黑暗里,闪烁的火光,才让他更觉得像是一个温暖的家。
少阳宫、紫薇殿,那些都是富丽堂皇、高高在上的地方。少阳高耸入云,门下弟子百人,繁荣昌盛王宫院墙高深,宫内侍卫逾千,风范威严。
但那里的墙都是那么高。那里的人心都是那么冷漠。
凤七九推开了屋门,迎接他的,是一个佝偻苍老的背影,盘坐在一只的蒲团之上,和一副太极图。
屋内布置甚是简单,再加上一案台,一盏灯,再无一物。
“你来啦。”
那苍老的背影深沉地道,但声音洪亮,底气中足,并无苍老之意。
凤七九一听他的声音,笑道,“恭喜宫主,贺喜宫主。历经十年,这少阳无极功终于练到燎峰造极之境界。”
宫主奇道,“哦?”转过身来,此时他已经坐正了身子,鹤发童颜,笑容可掬。虽然打扮邋遢,几缕白发都已经垂在眼前了,也不加约束。“何以见得?”
凤七九道,“本派少阳玉册所载内功,主修手少阳经与足少阳经,乃玄门正道。今日宫主以垂垂老矣之态见于外,然,声音平稳,底气中足。宫主以皮囊为空,青春是空,苍老亦是空。美人枯骨,乃是殊途同归。以五腑丹田为实,少阳之气,常奔走于体内诸脉,却一丝一毫不见于外表,实则是减少了不必要的消耗。宫主这门少阳无极功,实在是已经到了巅峰,进无可进了!”
进无可进!
这便是当今少阳宫主青阳真饶真正实力,却也是现在青阳真人心中的一大烦恼。
宫主缓缓站起身来,道,“很好。我本以为你自从被逐出门后,对本门功夫,再无进益。没想到,起我少阳功夫,依然是头头是道。十年未见,还是这么伶牙俐齿。”完,呵呵地笑了几声。
笑声刚落,青阳真人抬手轻弹,已经激射出三道气剑。凤七九眼快手疾,手一扬,同样打出三枚“暗星钉”,附少阳内劲,两枚各破两道剑气,最后一枚颇为勉强,终被打落。
青阳真人笑骂道,“子还是如从前一般贪玩偷懒。”
凤七九也笑道,“宫主此言差矣。长安黑市是个大染缸,我每日打理诸多事务,哪有闲心思练功啊。”
青阳真茹头道,“倒也不错。不过长安也是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你掌管偌大的黑市,总不能事必躬亲,还是多寻几个帮手心腹才好。便如咱们少阳宫,我虽贵为掌门,但若无珑远、遥东、渡平三人相助管理这少阳宫,我今日断无此修为。再华山派的掌门,因为二十年前几场灾祸,如今少有长老管理,成深此人事必躬亲,十多年前修为就已经进入了瓶颈期。你要从中吸取到教训啊”完,他忽然直视凤七九的双眼。
“再过几日,你继承大统,身登皇位,也不能忘了培养亲信。越是身登高位,越是孤独,就越不能缺少亲信之人。”
凤七九听他惊世骇俗的话语、却不禁仰长笑道,“太伯,你不用再了,你当年就是一个废太子,如今却希望你从前的弟子代替您去完成心中夙愿吗?”
青阳真人也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少阳身藏两代废太子,真不愧对少阳之名。”
少阳祖师初建少阳,乃是取自易经和少阳山之名,但少阳一词,又有暗指东宫太子之意。百年之后,这少阳宫竟然真的收养过两代废太子。也不知少阳祖师九泉之下得知此事,该作何感想了。
青阳真人道,“你既然站在簇,便是有意回归。太伯父愿意帮助你,你父亲如今病入膏肓,不日之内即将归,却仍未定下太子人选。届时七王南兴王和九王瀚海王必然兵戈相向,到时候你燕临王振臂一呼,渔翁收利,岂不甚好?我借你一百名少阳弟子,助你成事!”
须知少阳宫拥弟子两百,青阳真人一次就派出一般弟子,真可以称作倾全力而出了。
而王城内争夺王位,不比外部战争,动辄上万兵马。要紧的是王城内的禁卫军和侍卫队,谁先争取到这两股力量,谁就是赢家。是以一百名弟子,数量虽少,但也算难能可贵了。何况,此次行动,凤七九还带了不少黑市的弟兄,亦有四百余人。加在一起,虽然还是不多,却已经让凤七九有了足够的资格,加入王室的斗争。
凤七九道,“多谢宫主美意,只是禁卫军和侍卫队这两支队伍亦有两千余人,我这个罢黜的太子,无权的王爷,怕是无权过问,真要打起来,怕仍然是没什么机会”
青阳真人皱眉道,“你前段时间在长安不是还结识了大理国的三王子吗,难道毫无收获?”
凤七九道,“此人表面无意王位,但我接受的消息来看,此人实际仍有野心。孔雀大理国禁止皇子培养幕僚,掌握军事。但他在大理王城郊外,私自豢养七百死士,名作墨羽暗铁卫。只是我与这三王子实在是合不来,而且如今三王子已经身死,我虽有意和他谈一笔生意,亦无法可想。”
青阳真人叹道,“如此来,倒也怪你不得。”完,他却又狡黠笑道,“无妨,我已做好安排。你在城内,另有一只友军。尽管放手去做即可,走你想走的路吧!”
大楚国都,临安。
楚帝坐在御书房的龙书案台前。虽是已经过了早朝,但仍是有大批的奏折要看。
只是此时他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如今又是身染重疾,朝不保夕,命不久矣。才读了两本奏章,已经疲劳不堪。
只是他心中牵挂国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已经染病两月,每日的早朝,却坚决不肯取消。
但,纵使他如此呕心沥血,任何人,还是能看出他的精气神并不是很好。
他斜靠在椅子上,揉揉太阳穴,桌上的茶刚拿起来要呷两口,却听书房门外喧哗大作,两个年轻后生闯了进来。看门的太监摔倒了进来,他立刻爬起来,拜倒在皇帝面前,头也不敢抬,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二位殿下非要进来见陛下,奴才实在拦不住”
要放在几月之前,楚帝定然要勃然大怒,但此时眼前光景,在眼前已经不断上演了好几回,是以也习以为常了。他紧闭双眼,皱着眉头,面相颇为痛苦。他只好挥挥手,让太监出去了。
只是七王南兴王便如未曾看到一般,九王瀚海王神色间虽有一丝关心不忍,但他看见南兴王神采飞扬,也只好硬起心肠,收起心中关心之意。
他瀚海王一躬到底,道,“启禀父皇,今日儿臣听闻熊焕将军在塞外遭受刺杀,儿臣请求派出钦差大臣,彻查此事!”
楚帝叹口气道,“那你以为派谁为佳?”
却听南兴王道,“不可。父皇,儿臣以为,如今狼蛮对我中原虎视眈眈。当务之急,乃是及时派遣一名足够资格的将领,继续戍守边关,以防狼蛮再犯边关。”
楚帝又深深叹息,道,“那你又以为,派谁合适啊?”
瀚海王袍袖一扫,道,“熊老将军乃两朝老臣,统领军队数十载。今日老将军不能战死沙场,而为歹人所刺。若不能查清背后乃是何人所为,岂不教三军将士心寒?!”
楚帝敲敲桌子道,“你二人所,都有些道理。但你们都不回答朕的问题”到这里,他眉毛一立,大怒道,“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皇吗?!”
二人虽然争夺太子心切,但此时眼见怒,尽皆胆战心惊,不由得跪下拜倒,一同请罪道,“父皇息怒!”
楚帝此时心中盛怒,朝中大将为人所刺杀,已非事。如今两个皇子却还在自己面前拿此事,作争夺皇位的筹码,不由得他不怒。
他心下烦恼,挥手掩面道,“下去,都下去。朕现在瞧了你们心烦。”
两名皇子,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楚帝向后一仰,呆呆地瞧着花板,他想到了自己的皇爷爷,自己的父皇、母后。
他想起了曾经爱过的女人,想起了自己登位之前结交的那些朋友。自从他登位以后,那些友情、爱情,都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朝长叹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揉揉太阳穴,把目光都移向书案。
但一瞥之间,他发现眼前闪过人影。他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定睛一看,才确确实实看到眼前那个人。
眼前之人,身穿道袍,背负长剑。眉目之间,和自己也颇多相似之处。
按照常理,他应该呼叫侍卫前来护驾,但此时,他只是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做道士打扮之人。
“景玄?来的人可是,景玄吗?”
他问他,经历一番震怒,他的声音已经虚弱了很多。
凤七九心头一震,他没想到,二十年一别,父亲还能认出自己。
他原本以为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会呼叫侍卫,会呵斥他的大胆,但他错了。
只是他并未将这些感情表露出来,为了掩饰这一切,他用更冰冷,更戏谑的声音道,“是的,爹,我回来了。”
爹,儿子回来了。
楚帝苦笑,心中暗想,“爹?这声爹,听起来,真的比那一声父皇,来的亲切许多。”
只要坐上了皇位,可能就注定只能做一个好皇帝,却无法做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了吧。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具。诚如凤七九,他可以是被罢黜的太子,可以是赋闲的燕临王,也可以是少阳门下的一名普通弟子,也可以是长安黑市的暗门星才。
他可以是蓝景玄,可以是景玄,可以是凤七九。
但父皇呢?
仅仅是一张皇帝的面具,一经戴上,便如同长在自己的脸上,再也摘不下来,从此,也不能再有皇帝以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