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卫青诸位各自缄默之时,外面终于传来一声并不讨喜的人声。
“太中大夫,小王来迟一步,你不会介意吧?”
三两侍从推门而入,将后面那人拱立在中心,那人一袭紫袍,头戴天青色远游冠,高大正色,道貌岸然。
是他。
王莺低头,这二世祖怎么也来了?
——正是前两月踏青时节遇上的世子爷。
张骞和卫青面露喜色,起身一拜:“曾世子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哪有责怪的道理?”
世子只稍开侍卫,坐了下来,走的时候瞧见细君、王莺二女,轻笑一声:“卫公子手段果然通天。”
卫青面不改色,只让韩邪来拜见:“韩邪,这便是我常和你说的曾世子了。”
韩邪自然知趣:“韩邪见过世子爷。”
“韩邪兄弟不必多礼,卫青既然带你来见我,便是自己人。”
世子倒也爽快,他看起来似乎并无那日纨绔之气。只是踏青无聊,逗趣而已。
卫青侧声对韩邪耳语几句,韩邪便去外面知会杂役一声。
正客到,该上菜了。
打头阵的是一道阴阳鲤鱼——鲤鱼从鱼头对半剖开,炸至定形,呈阴阳太极状头尾相接而放,再分别浇上酸甜橙红两汁,格外可人。
紧接着是一西域鸭煲,取渭河老鸭和西域新鲜萝卜,细火煨在瓦罐里,等上三四时辰,金黄色的浓汤清香四溢,自然馋人。
然后来了三两排骨,上好的羊排,也是今天现做的——用大火猛烤,小火细润,油光闪闪,直叫韩邪和王莺看直了眼。
很显然,诸位直接略过了这道硬菜,没办法,烧烤技术不成熟,火时大时小,嚼起来和肉干相差无几。
王莺:我的牙——
韩邪:呼,还好没抢过这馋猫。
一道道菜如流水上来,分量不多花样多,还未曾看见重复的,韩邪粗略算下约莫十二道,皆是西域食材与齐鲁菜的改良。
觥筹交错,宴会已然过半。
但正事还没有开始谈。
世子酒过三巡,面露愁苦:“卫青啊,你这里连个歌姬都没有,让本王好生无趣。”
张骞一把年纪却兴奋的不行:“不如我们——”
“咳咳。”
王莺一把按住韩邪,“不许多嘴。”
韩邪:……
卫青摇头,豪饮一大杯:“大丈夫天地豪杰,岂能沉迷酒色?——我们来下棋吧。”
诸位性质勃勃。
韩邪:没想到我堂堂一介学神,居然不会——
棋盘如战场,没等韩邪感概,那边已经准备落座。
不巧,又有人来了。
还是位不速之客。
“邓御史。”
张骞顶在门口,不让那人入内,“别来无恙啊。”
只听见一洪亮男声:“张太中又在此作乐,何不同老夫一起?”
“今日是些年轻儿女。”
张骞不依不饶,“你于礼不合。”
“我于礼不合,你就合了?”
“呵,小生不过三十九。”
……
门口这么吵嚷着始终不是事,卫青和世子却谁也没有动,渐渐的,越来越多在此作乐的同僚聚了过来。
一楼底下,那群好奇向上打量的男子中有一鹤立鸡群者,他一袭学子布衣,双眼炯炯有神,是有大智慧者。
此人郎中主父偃,一书得天子授官,文采、学识、见地皆超然。
二楼对面,一圆台本轮坐六人,如今缺了一位,正是同张骞斗嘴的侍御史邓光,他们六个老家伙皆是御史台的狗,专奏这些官僚不法之事。
尤其诸侯王爷同臣子交往过密。
二楼左侧依然有三人笑谈,不时把目光投向这边。
他们依次是执金吾曹大人,负责这长安城里里外外的安全,也就是城管大队长;将作大将胡大人,主管土木,搞建筑的高材生;水衡都尉林大人,这位可了不得,不仅管皇室的钱,还负责兴修水利,构筑园林。
这三位是一个体系,这长安谁想修个亭台花谢、清泉宜人的园子,都得过他们的手。
即便是他们,也不过是长安近臣罢了,真正坐在三楼往下俯视的,乃是那三位大人。
那三位大人呈犄角而坐,每二人间有一座六博棋盘。他们左右搏杀,落子如风,偶尔饮茶,不经意间看看下面,面露不喜。
上边的深红近酒色老者低低喘了一句:“何御史,管管你的狗。”
左边的青袍老人努努嘴,左手一子,右手一子:“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下完这把再去。”
右边的壮年笑而不语,他身居太尉多年,向来管军部对外战事,将来可全仰仗这两位保平安。
可不嘛?一个是管政事的萧宰相,一个是参百官的何御史,都是内政斗争的好手。
他可不想受这两人的气,于是道:“年轻人的事,就要有年轻人的方法。”
“嗯。”
萧宰相点头,“让他们摆一六博棋便是,我看两方各有四五人,便五局三胜吧。”
“如此甚好。”
何御史刚落一子,显然是心情不太好,下错了地方,骂骂咧咧着出门了。
“来人,给老夫摆棋盘!”
“何大人,摆哪?”
摆哪?
何御史东瞧瞧,西看看,这小楼正中环一清雅小泉,泉中敞着一石岛,石岛上面一木碑,正是本楼招牌:清石楼。
他笑如魔鬼:“就这了。”
失落的高阙】
这世间,又有谁会背叛谁?
三千越甲可吞吴,何况坐下良马任君使唤?
春光暖,阴山寒,三千好马从山而行,背绕高阙,直捣黄龙。
一时间,喊杀遍地,狼烟冲斥九天。
他手里的光泛着微微的寒:“师傅,他在哪?”
躺在地上的老人咳血不止:“你休想!”
“我休想?”
中行说沉默不语,再次剜下老人腿上一片肉,“他是我送过来的,我自然有权力取回去。”
不远处周旋于长刀箭矢之间无法脱身的男子怒火攻心,一杆长枪横扫六合,硬生生将马脚打断,四处尽皆人仰马翻。
他一袭红袍,破风而来,无愧破风将军之名。
虽破开骑兵重围,但他始终无法再近中行说一步。护在中行说身前的侍卫极其怪异,手中镰刀带绳索,且左臂配爪钩小弩,令人胆寒不止。
纵然危险,又有何妨?
矛尖一点寒芒,直扑敌人眉心。
“愚蠢。”
中行说手中剑出,快若游龙,狠似毒蛇,生生缠上这长矛,逼开了他握矛双手,他只能刺啦拔剑接下,反震得虎口血流不止。
紧接着周围数十把抓钩袭来,破开盔甲嵌入血肉,顿时染红他一身,同背上红袍一般悲壮。
地上老者长叹:“你想要他作甚?”
中行说微笑:“我要他灭这大汉。”
“你是我大汉子民!”
破风将军扭动不止,划拉下数片血肉,终于是靠近他一步,“你愧对爹娘!愧对大汉!”
“爹娘会把孩子送给敌人?你不要忘了,是大汉亲手把我的命交给匈奴!”
中行说再刺老者一剑,捅穿了左臂,“说!那个孩子在哪!”
老者眼里浮起一丝难得的温柔:“何必要他,随便找一个便是。”
“老家伙,你果然把玉佩给他了。”
中行说压低身子,俯靠在老者面前,认真地注视他好久不见的温柔眉眼,“高阙不能破,高阙一破匈奴便会南下,不过数日而抵太原,太原以南千里平地,无可抵御匈奴劫掠。”
“千万人的生命和他一人,老家伙,你选哪一个呢?”
老者看着自己肩膀处鲜血汩汩流出,汇聚成一条蜿蜒美丽的溪流,不免唏嘘:“说儿,当初我门下弟子无数,唯独你聪慧怜人,富有爱天下之心,为师这才传你纵横之道。如今你深谙此道,超老夫千倍不止,为师——真高兴啊!”
“咳咳。”
又是一口鲜血铺洒大地,如山河画卷。
“别说了!”
中行说面有不忍,转头看向这雄壮美丽的阴山,春已落幕,花飘漫天,连着微风吹动树梢,清泉同山鸟而歌。
他突然觉得,埋在这里蛮好。
“我们窝囊了一辈子,能看到你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破风将军慨然大笑,一指西方,“三月后西征大宛,你去寻他罢。”
中行说目露凶光,忽而绵软:“我会好好待他,陪他坐匈奴的王,陪他征战四方。”
——把痛苦还给那些赠予我的人。
“他的名字。”
“韩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