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很美。
傍晚下的长安城尤其壮美。
虽无宋朝之勾栏瓦舍,亦无唐朝之三彩楼阁,独独一大片简单而不失风韵的瓦楼雕栏,就着泼撒下来的炽热的太阳余辉,活像一只慵懒欲睡的雄狮。
偶有迟到的大雁成群归来,也不缺被坏孩子捣毁巢穴的燕子在空中盘旋高飞,只是麻雀叽叽喳喳,盖过了夏天蝉儿的风头,初夏时节它们还不喜出来鸣叫。
王莺喜欢这个有树的城市。
在现代人自作多情修建的古城中,道路整洁,建筑复古,却唯独少了很多绿意。在建筑技术并不高明的汉代,一颗大树不仅可以夏日纳凉,还可以冬日贡献多余的枝干取火,可以说是中央空调。
所以长安应该是一颗有树的城市,而且是一团一团抱在一起的,特别是河畔,河畔不仅是妇人洗衣淘米、男人摇橹放歌的地方,更是垂杨柳的地盘。
唉,所以韩邪为什么还不出来?
王莺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看着被杨柳遮住羞红面庞的细君,当然,卫青被她选择性无视了。
她是既羡慕又嫉妒,同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在她的祈祷总是有效,韩邪那有些淡然的身影走入她眼帘,他仿佛在发光,当然不是嘴角的油光,是黑色的眼睛在初夏的夕阳里熠熠生辉。
王莺歪头,抖落塞耳朵的棉花团,再将棉花塞回怀中的大马褂,听说塞外冬天被冻死是常事,所以特意加了棉花夹层的厚衣服很有必要。
眼看着面前矮自己半头的姑娘把塞外冬天说得这么可怕,韩邪的笑容就不受控制浮现在脸上,他夹住马褂上的针脚缝隙,将探头观望的棉花狠狠堵了回去。
“嗯,我会照顾好自己。”
“谁、谁要你照顾好自己了?”
王莺低头,背后的双手快绞成一团,“是细君姐,你一定要把她平安带回乌孙,绝不能让那个可恶的乌孙国主——”
“知道了。”
韩邪突然从背后变出一团布,布里是梨花酥,“吃吧,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
王莺扭捏接了过去,更让她惊喜的是不仅仅有梨花酥,黄沉沉的像烧麦似的糕点下,竟然是一片叠一片的香软鹿肉,鹿肉上漂浮着点点松茸,松茸浓郁的香气直扑口鼻。
“爹爹说了,王家人不受嗟来之食。”
眼见一向嘴馋的王莺摇头拒绝,韩邪不由得一惊,旋即一乐:“就算我还你的。”
是啊,是还不是赠。往日半夜饿肚子,她都会悄悄去厨房享用自己白天留下来的美食,比如鸡米花、脆皮炸鸡、薯片等不能为外人道之物。谁知道会碰见韩邪这小子?
他还吃得老开心了!嚼薯片的时候不仅很大声,而且还念念有词,说什么在阴山的时候,他试着将土豆切成条,然后用油锅炸,难道这就是最原始的薯条吗?
最馋人,哦不,残忍的是——他居然吃兔子,那么可爱的生灵,怎么就可以烤得油光水滑,吱吱作响呢?
为了遮掩这些回忆,王莺果断开吃,可是吃着吃着,泪水就不争气地流出来。
在某些苦情电视剧里,有一句诗常用:金风雨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假如没有它下阙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么这句诗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一见钟情。
分别在即,王莺不敢说这句来自北宋的诗,汉代女子无才艺,吟诗作对惹人疑。
可要说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见面不到三月,长的也不是很好看的男子暗生情愫,王莺自己也不清楚。就好像有一股模模糊糊的念头在指引自己,类似第六感,她坚信现代女子的第六感,却对古代女子的第六感保持怀疑态度,没办法,人生地不熟,靠第六感做菜惨不忍睹。
也许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比如一样的嘴馋,一样的懒,一样的喜欢一日三餐,就像在茫茫的人海中遇到自己的同类。
哦,真命天子啊?
王莺抬头看了看一脸傻笑的韩邪,还是算了吧。
韩邪盯着吃得正欢的王莺,心里莫名欢喜,可是这女的突然抬头恨了他一眼,搞得他有些发怵。怎么了这是?难道是鹿肉和梨花酥放在一起串味了?
王莺突然骂了一句:“狗屁皇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让你们晚上出发。”
韩邪耐心地解释起来:“王室宗亲下嫁别国,本就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按照咱们正常的流程,那乌孙国主是得亲自来迎娶的,如今男方不到场,何必把排场搞那么大?”
“哼。”
王莺闷闷不乐,想当初文成公主何其风光,不就是嫌弃细君是罪臣之女吗?她爷爷造反,凭什么要她来赎罪?
可是她知道这话说不通,于是她只能默叹一声:“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年年初。”
韩邪对这个时间极其乐观,“到玉门关前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只需月余就能入西域,然后改道西北,沿着车师、龟兹进入乌孙国便是。至于李将军他们,将带着大军继续西行,从郁成攻入大宛。”
“你说能赢吗?”
王莺有些担心,“要是李将军败了,你们在乌孙怕是自身难保。”
“是啊,这次赢不了。”
“啊?”
韩邪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马自信满满:“但总是能赢的,我大汉兵强马壮——”
噔——打更人手中的鼓槌狠狠撞击在金锣上,发出清脆震人完全比不上钟声的刺耳重响,这响声把二人从思绪中都震了出来。
时辰到了。
不等王莺回神追问,卫青便携着细君走来,不远处拉车的马儿很是不耐烦,一直在地上打磨着自己被铁蹄套住的马掌,这分明是一匹久经沙场,分外凶狠的战马。
这样的战马有一百余只,连运送粮食的也不例外。黑色的铁甲兵士呼吸安静到极点,仿佛死人,他们眉眼间冷厉的寒光竟比月色还要冰怆。
已经夜黑了。
“大人,打锣了,一更到了。”
兵士的声音和成年男子富有磁性的声线别无二致,只是从骨子里带出来一股无情的寒意。
韩邪很喜欢这种寒意,自从他随师兄每日清晨修炼水寒剑法以来,他就觉得自己连着体温都下降不少——绝对没有感冒。
他纵身上马,一袭青衫猎猎作响,并对卫青报以坚定的眼神。
可惜卫青正忙着扶细君上车,同时在耳边喃喃几句说不完的酸话。
王莺一抽拉鼻子,在看见韩邪向她晃悠那件大马褂时,从针缝里钻出来的棉花又使她破涕为笑。
哒哒的马蹄声走远了,她将最后一片鹿肉塞进自己嘴里,她从来不觉得这鹿肉有这么好吃,也从来不觉得这一天有多么难过。
生活还得继续,在每个人的面前都有数不尽的苟且。
比如那个嗷嗷待哺的弟弟——王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