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镇有长河绕行,非但带来了足够的商机,也如同人有了灵气一般,便是镇上的女子都带着温婉灵秀的意味。虽然是比得不中七州扬都居于水乡,女子天然便生的钟灵毓秀,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江鱼笑着收回望向河畔浣衣小娘的视线,跟在小童李鲤身旁,便见到这孩童兴高采烈的冲着那小娘挥手,快步奔了过去。后者听见了声音,放下了木槌挥手回应。可等走到近处了,小娘才看到自家孩童身后还跟着一位俊俏公子,她脸上微红,青葱指尖捋了捋眉目边缘的青丝,起身朝着江鱼施了一礼。
李鲤抢功似的表现道:“这位公子要来尝尝肥鲤呢!”
说着,他看了看江鱼,在后者戏谑的目光中凑近了娘亲的身边,低声道:“还会付钱的...”
小娘嗔怒的拍了拍自家小子,便收拾了衣物,引在前方请江鱼往自家店中走去。
那的确是一个小店,破旧的酒肆皂旗在迎风飘扬着,门前放着三四方桌凳,屋内狭小容不下几许人,凳儿桌面倒是擦得干净极了。但长久以来木的黑褐色依旧明显,小娘转入后厨,不一会儿便有一位老者走出,操着浓重的乡土口音向江鱼行礼。待两厢沟通后,老人面色微微有些犯难,小心道:“不瞒客人,我儿平日里便在这河上摆渡捕鱼,此时也确是正值长河鲤肥,但他目前尚未归来...”
“这么看来,倒也的确是我不得口福啊。”江鱼叹了声,却也并不失望,有道是好事多磨而已。
于是便请得这老者相对而坐,江鱼同这老人聊些人世俗事,倒也颇多滋味。
这时代,常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好似这番岁数,他们对人生都有自己别样的体悟。活得久了、看得多了、经历的也多,便有许多可以讲的,有时是乡里琐事、有时是道听途说的江湖轶闻、有时却是感慨时事。
招手让小娘送来两三碟小菜,一壶黄酒,老人渐渐的便也打不住话头。他经历过那大乾盛世的时代,也曾因为北戎犯凉而热血冲头,讲到杨无敌时眼里满是崇拜、说道开创了盛世的大乾第一相时,话语里止不住的感叹。用老人的话来说,便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说这话的时候,他饮得半醉,骂着天下人皆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大乾九千岁。
给老人斟满一杯黄酒,江鱼又问起近来生计。
谈到此处,老人便更加感慨,举着枯手道:“南三州倒也还好,我等身在南明镇,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虽然那些官老爷们盘剥的也是厉害,但总归是饿不死的。只是听闻东三州那里遭灾,已经饿死了不少人,镇上都有从东三州逃灾而来的人。”
肥鲤还未见到,倒是店家已经被江鱼灌得半醉,老眼迷蒙谈天论地之时,却听到李鲤这小童声音响起,正将三四人请入座,就在门前摊位上坐下。老人撑着醉意上前招待,江鱼目光转去,却正是那在东市耍棍的大汉一行人,一根混铁棍便靠在桌沿放着。李鲤这小子绕在周围,乘几人不注意,小心的用手摸了摸。同行人便笑着让他拿起,李鲤就两手抓住棍身,可憋得面上通红却也提不动。
那耍棍大汉倒是未曾在意这些,当江鱼目光望来时,他只是躲闪着偏过眼神,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又不多时,有乌篷船摇晃自河边而来,在岸边停靠后,有人灵敏的翻身跳下。其中两人携刀带剑,脚步声沉稳而重,声声打破了河边的安静祥和。李鲤那小子本看到自家船儿,已经是半奔着跑去,然而来到近处却发现船上下来几人都不曾识的,可那船却切实是自家的船儿啊。他有些怯怯的后退,那行人倒也不曾将他放在眼中,引路的人躬身对献媚说着什么,回头指了指小店,小心引路上前。
老店家小心翼翼的迎上前去,抬头便被看到这一行有四人,为主者有二人,一者体形彪悍,络腮胡子。另一人的衣袍松散,腰间系得一根黑粗衣绳,脚踏木屐,怀抱刃器,一对眼眸如同鹰鸠。
走得近了,坐在门外侧的耍棍大汉一行人却逐渐噤声,彼此浑身紧绷,低头饮茶掩盖。
老店主犹豫了片刻,这来人驾着的可是自家儿的船舶,一个不好的念头从他心里升起。小心的伺候问道:
“这个...几位客官,那船是...”
引路人笑着行了一礼,道:“老太爷,我是氏太村的张三啊,您莫不是认不得小子了?”
“那氏太村的张三酒家便是我开的。平日里李兄来往河面打鱼,经常会留宿我那饮酒。李兄他在我那吃得醉了,怕不是这两日都难以搭船归回,因而特意嘱咐我过来告知一二。”
老店家端详着这张脸,慢慢的倒是回忆了起来,他们彼此依水而居,经常便会乘船来往,往日在河面相遇还会相互招呼。这时代彼此乡梓多有往来,或有节日便相互赠礼,串门来往也是最熟悉不过,不比现代对门不识人。这张三曾经也是忙碌往来于河面打鱼的一员,但他虽然生长在河边,偏偏水性不佳,常常忙碌一日,收获不过他人二三。正有一日,不慎在起网时坠入河中,彼时正是自家儿子跳下河里将他捞起。因有这番缘故,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两人便多有往来,儿子曾经手把手教他打渔,但后者始终不精于此道。后来听说他便不再打渔,而是拿出积蓄在村内开了家酒家,自家便以鱼获作为供应。有时,儿子也经常会被请去饮酒,只是这次不想饮得大了,可叹自己还丝毫不知,竟还让这客人在店中苦等,想到这里,老店家不禁便有些气闷。
想到这里,他便不禁放下心来,握住张三的手,同他道些感谢的话,后苍老的目光又转向其余三人,问道:“这几位又是?”
“这位是我家那婆娘...这两位是我那的客人。”
张三顿了顿,又让身介绍身侧两位,道:“我那儿来了一行人要尝尝长河秋鲤,小子着实手艺拙劣...已经坏了三两尾肥鲤,惹得客人破口大骂。小子有幸在您这儿尝过烹鲤的鲜美,着实是难忘,便请李兄同意,请小娘子随我氏太村一趟。这一来去好生照料李兄,改日便一同载归,二来也还解我那急切之意。”
担忧那老店家信不过,他从怀中取出手信,又拍着胸脯作保。
老店家放下心来,便唤得儿媳从帘后出来,那大汉目光顿时一亮,从头到脚将小娘子打量了一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彪形大汉上前瓮声瓮气道:“你便是那李氏?听张掌柜说你烹鲤的手艺最是一绝,便还请随我等走一趟。”
张氏妇人也上前挽住小娘子,低声说着些什么。
老店家是有些不愿的,自家儿媳平日里抛头露面本就不妥,但毕竟为生计所迫,常在店中后厨帮忙也是偶尔才出来走动,他才可以接受。但眼下却要被唤到氏太村张家酒家帮手,平心而论,他略有不安。但见那彪形大汉毫不在意的从怀中抛出三两锭银子,又想着自家常年给张三酒家供应河鱼,若是此次驳了这张三面子,恐怕这善缘就要结恶果,往日着实不好来往了。
这世道愈发艰难,生意更加难做,自家酒肆撑不起这般大的鱼获,而外售却也难觅销路,这么一个稳定的出货渠道若是没了,想来日子难免贫苦许多。念及于此,他也不禁动摇起来,见儿媳咬着下唇一味摇头,那未曾说话的一人面上已有不耐之意,他急忙也上前劝了两声。
家长要求,小娘也不得不点头应下。
这厨娘都要走了,老店家也喝的半醉,自然没法再留店内几人就餐。老店家便上前小心翼翼的致歉,想要关门收摊而已,可那门前摊位上的耍棍大汉几人只是听着老店家的言语,却没有一个动弹,目光一边留意着张三一行人,却也同时注意着店内的江鱼。
劝了片刻见没有客人没有反应,老店家也只能是在心中叹了一声,想着便先从容易入手,就又去劝店内的江鱼。可没想到这之前彬彬有礼请自己相对而坐,饮酒阔论的年轻人却变了颜色,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好说话。无论老店家如何恳请,都只是坐在原处,只是一盏盏啜着黄酒,敛着目光,同样一言不发。
那张三一行人中,脚踩木屐之人也在桌前坐下,刃器在怀,闭目养神。
不多时,小娘子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匆忙出来,与老店家和小童李鲤作别后,在张家妇人作陪下,便要随张三等人往外走去。
怀抱利刃之人也睁开了眼,起身不紧不慢跟在后方。
江鱼面色红晕,突然一掌拍在桌面,厉声问道:“店家,你这便做的有些不对了!”
老店家惊了一下,小娘子停下脚步也望了过来,却见到这原本温尔儒雅的公子正皱着眉,一手毫不客气的指来,言语气愤道:“我在此处枯坐,等了也有半个时辰,店家你与我所说的长河鲤何在!?”
“只是一味灌我酒水,门前又坐有一众大汉,却不是你们约好了...怕不是家黑店!?”
李鲤嘟起嘴吧,刚想说话,却被江鱼一个眼神瞪来,缩了缩脖子被小娘子护在身后。
老店家苦笑,强撑着道:“公子何来此言...他们也都是客人...”
“那可有这番待客之道!?”江鱼喊叫起来,一手啪啪的拍在桌面,紧逼道:“你可是在消遣与我?”
“那...”老店家被江鱼拿话逼在墙角,无奈道:“老朽便为公子去左近问问可有...”
“谁来烹?”江鱼不依不饶,见老店家张嘴想说自己,他毫不客气指责道:“我点的酒水,可大半却被你喝下,眼下已是半醉,我只怕尝不到鲜鱼,反倒是撮到一口盐巴。本公子便要这美厨娘留下烹饪,不过是些许钱财,本公子便多得是,不比这几人给的少!”
抱刃之人眉头微皱,江鱼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他表情有些不悦。
小娘子不禁又有些犹豫,张嘴刚要说话,张三却看到江鱼两颊微红,他是开酒家的,自然明白这是已有醉态。对于醉酒之人,能顺不能逆,便上前笑道:“既然如此,客人便不如随船一同,去我那酒家尝罢。我那酒家临江而立,闲雅幽静,是个品赏美食的好去处。”
江鱼眼底里溢着笑,拊掌大笑道:“这才算像话,店家你可要好生同他学一学,在下便与你们一同去...”
说完,又有些羞赧道:“这着实是枯坐半晌,肚中饥饿,不觉脾气上涌。又因得这美厨娘被你们要了取,在下心中有些不悦,这才鲁莽...真是让几位见怪了。”
几人都是笑,好似并不介意。
老店家见张三为自己解了围,感激的同他笑了笑,不由得缓了口气,眼睛又偷偷注意着门前的耍棍大汉一行人。
可他们依旧没有什么,只是听到江鱼也要随行时,稍微的左右言语,好似在小声商量着什么。
张三一行人走在前方,李鲤依依不舍,跟在后面,又回头朝着江鱼气嘟嘟的哼了声。
江鱼看在眼里,毫不在意,他浑身酒气,慢了一步落在后方。
路过耍棍大汉周遭时,那大汉突然起身,一行几人都一同起身,丢下铜板一言不发往外走。
大汉眼神闪烁,快步追上江鱼,凑近了低声道,“你不可去...”
江鱼错开了一步,醉眼盯着他平静问道:“我认得你?”
大汉咬了咬牙,没有接话茬,只是拉住他衣襟,不愿让他走。
江鱼冷哼了一声,甩袖便离开。
几人上得船上,张三虽然水性不佳,但毕竟曾以打渔为生,是以熟练的摇橹离岸,船只慢慢在河面远去。
大汉目光不转的望着船只渐渐远去,同伴便有急切问道:“元魁,这可如何是好?”
其人咬了咬牙,恨恨道:“还能怎么办!”
他眸子里发起狠来,转身问那老店家氏太村的处所,继而飞快奔向其他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