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顿时赢得满堂彩,席上登时有热烈的反响。那末末的一句“不可让英豪流了血,又流泪”,更是让人心中热流翻滚。纵然有人觉得有几分以金银污自身侠义的嫌疑,可面对这番话也无从说出口。众人你言我语,一个侠肝义胆,心向江湖的沈家贵公子的上好形象便树立起来,可以说这一句诺言,便足以收拢青州白道武林九成九的人心。
高凤薇这傻姑娘也心生钦佩,低声感慨道:“真不愧是沈公子,我可见多了那些士绅地主的一毛不拔。可我们自去剿我们青州的匪,本与沈家并不相干,他却愿意不辞辛苦,出力又出银...”
“这样的侠肝义胆、这样视钱财如粪土的仁人义士,虽说不通武艺,但想来真正的大侠,便就是这样吧!”
江鱼看着这姑娘望向首座上怡然自得的沈修容目光里,都好似带着亮光,他几乎能够感觉到这女侠心中的钦慕之情已经难以言表。只是他心中却也不由得苦笑,便随声附和几声,总归在这样的情境中,太过于特立独行,最是惹眼的。
至于说侠义吗?
或许是有那么一些,但当真是如众人所述那般大公无私、心系百姓,可称之为当真无愧的“大侠”?
以江鱼之见,自然是谬赞了。
这举动看似大义,好似无暇,可实际上纵然在最为极端情况下,在场人死了个九成九,又算得上什么呢?与沈家富硕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但沈修容这一举动,却赢得了青州江湖人心,日后沈家生意在青州,乃至于南三州便定然是畅通无阻。白道武林绝无人暗自动手脚,绿林人胆敢伸手,也会引得杀身之祸。沈家若有人在青州遇难求助,周遭门派绝无不施以援手的。
至于他沈修容本人,则在青州为自己塑了一座慷慨大义的金身。
所谓以小义而搏大利,想来便是这等手段了。
但你能够苛责他么?自然也是不可的,无论图谋若何,眼下是与青州豪杰共利的好事。若有人跳出来唱反调,不等沈修容亲自下场辩驳,在场这些江湖人便一刀一剑定然将其剁成肉泥,还要踩上几脚,喷出一口浓痰,骂上几句柠檬精。
言罢,随沈修容抬手,宴起。
有丝竹声声,侍女身姿曼妙,在席中翩翩起舞。这些普通的侍女,也都是精挑细选的,容貌虽比不得那位素手满酒的秦淮八艳之一,但放在别处,也算是个个头牌美人儿。那舞蹈恍若天女散花,静动之间姿态怡人,起手拢袖勾人心欲。在场豪客虽说也是青楼常客,但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十多个美人儿共聚席中,香薰胭脂舞,简直把他们魂儿都勾了去。
侠客们醉意上头,徜徉在脂粉堆里,彼此杯盏交接,好不热闹。
江鱼嗅着满堂的脂粉味,那堂中香炉燃起袅袅青烟,这熏香更是让人怡怡然。
他也不免喝上了几盏酒水,微微定了定神,瞅准了唐可畏还在放浪形骸,便理了理衣衫,提前退了席。
可他前脚刚走,后脚高凤薇便通红着脸跟在了身后,那俏脸红扑扑的,最是与其一身红衫相衬。
江鱼缓缓侧转过身来,看着这位有些熏熏然的高女侠,皱眉问道:“上好的宴席不去,却来跟着我作甚?”
傻姑娘低头攥着衣角,盯着脚尖不愿说话。
待又追问了一遍,她才羞红着脸吞吞吐吐说了出来。
席上的江湖人,多得是浪荡子,那醉意上头,又有如此多的美人儿在侧劝酒,不免便花了眼。毛毛糙糙也还好说,更有些放浪形骸的,大手暗暗的攀上了高峰。首席的沈修容看在眼中,非但不怒,反倒直接将为他斟酒的妙人儿顾媚生扯进怀中,亦是一副不甘于人下的色中饿鬼模样,上下其手好不快哉。
他们快活倒是快活,可高凤薇一女子在内,便是怎么着都觉得不对,愈发的尴尬起来。
正在进退两难之间,见江鱼起身离席,她自然也借着这个机会一同离去。
气氛片刻的尴尬,江鱼无奈摇头,一言不发扭头便走。
高凤薇一时也无处可去,干脆便跟在身后,却见得他避开船上来往仆役,悄无声息的转入一处屋内。
“喂!”女侠惊愕的望着他熟门熟路的迈步入房,便有些愕然的待在门前,方要说话,江鱼竖起食指在唇边,却先出声道:“别声张,也并非是什么贵重玩意。”
“小贼!”女侠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我若是小贼,你跟在身后又算作什么?为我望风帮凶从犯?”江鱼双眼眯着,笑着摇头。
高凤薇摇了摇头,咬唇想了片刻,轻声道:“你快些退出来,不然我可就叫人了。”
江鱼丝毫不将这威胁放在心上,反倒是淡定的打量屋内,回头道:“你大可以试试,看高盟主会如何处置。”
这倒是让高凤薇一时纠结起来,自家义父让她跟林叔一起在渡口迎接这人,便足以见得江鱼的重要性。她这样冒冒失失唤来他人,纵然把江鱼为盗一事公之于众,可这毕竟只是小事,但对盟主而言,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后她低着头,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你当真是一个小贼!”
“这房间主人同我说,他一幅画值得千金。”江鱼看了她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在手中哗啦的晃了晃。
“这些足有近万两,当是够了吧...”
“那...那也不能不告而取!”高女侠涨红着脸,据理力争。
江鱼耸了耸肩,便没有再搭理她,而是将银票放在桌面,用杯盏压住。旋即回身便将房门关闭,也将高凤薇还未说出的话一并关在门外,反手便落了杆。女侠推了下门,不曾推开,便气的面色通红,她本来已经打算不声张便是,小贼毕竟也将万两银票奉上,倒真也算不上是偷。可这会儿忽的被关在门外,她话还未说完,心中又气又恼,酒意上涌之间,竟也顾不得其他,拍打着房门大声叫起来。
不多时,便引来了仆役询问情况,高凤薇张口欲言,可房门却咯吱一声打开,泰然自若的江鱼立在门内,冲仆役温和一笑,不着痕迹的塞去两张银票,低声道:“这是在下侠侣,喝多了酒微微上头,便不免与我吵闹了几分,倒是搅扰小哥了。”
身着红衣的女侠将这话听得真切,便是连耳尖都如同那身衣裳般殷红。可她还未说话,却被江鱼一把扯进怀中,指尖已在悄无声息间点在她哑穴上。那仆役摸着银票,见这位女侠面上红晕一片,饶是一美人儿。她虽然表情焦急,但对后者的话却半分都不曾反驳,俨然便是认同的。只是小两口拌嘴吵架而已,于是自以为明悟其中关节,仆役便也窃窃的笑了,“少侠当真是好福气...”
江鱼回了他一个轻佻的笑,旋即拖着高凤薇转入门中,回手便闭了房门。
高凤薇却吱吱呜呜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见江鱼转过身来,一步步紧逼。那张俏脸上也慢慢泛着白,红色的衣衫一摆,细嫩紧绷的长腿已当面扫来,竟想要先发制人。但这猫儿拳脚般的功夫在江鱼看在眼中却是破绽百出,他只步伐轻轻后移,右手好似不着痕迹的一捞,便将那脚踝抓在手中。
女侠咬着下唇,眼里满是羞恨,还想要下一步动作,可她眼中的小贼、登徒子却淫笑着点了点她脚踝往上三寸许的位置,简单的几下让她腿脚一麻,险些站立不稳,直惹得双眼噙着泪光,含恨的望着他。
摇了摇头,江鱼面色如常,毫不在意的撒手,看着她踉跄站住,才摊手道:“东西我已取了,钱财我也放了...”
他指了指桌面,轻声道:“所谓以钱易物便是如此。这人是个江南画家,所绘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的画儿总归是要卖的,卖予谁不是卖?你觉得如何?”
“而我只是提前了一步,省略了中间口舌之争,定价论情的地步而已。”
见高凤薇还想再动手,江鱼心中不免有些不耐,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已是看在高盟主的面子上多有留手,还望小姐别得寸进尺。”
“这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我这也不是偷,不过是一场交易。但如果你还一味要声张,那么别怪我下死手,便将你打昏了丢进长河喂鲤鱼。你如果明白,那就点头,不然也别怪在下手段狠辣。”
高凤薇缩了缩脚尖,咬牙想了想,终究是点了点头,见江鱼转身便要走,她急忙上前拉住,指着自己嘴巴示意。
江鱼默不作声,带着好似尾巴一样跟在身后的女侠一起出了房门,下了这一层,才回手解开了她哑穴。
而在二人身影离开后不久,隐在角落里的唐可畏便转了出来,推门走入房中,视线便落在了杯盏下的万两银票上。
他上前拾在手中,在鼻间微微一嗅,窃笑道:“我这师弟还真是出手阔绰呵,我唐某人的画儿虽贵,但眼下却还值不当万两银票呐。”
言语虽是这般说着,可却已经将银票往怀中塞去,一边在桌前坐下,为自己斟满茶水,拍打着大腿思索道:“这万两银票我自也收下了,日后便再回赠一幅画卷便是,有来有回才会熟络嘛。万两银子...也足够我去金陵那个销金窟浪上三两日了。”
“不过...我这师弟还真是常有美女在侧啊,不像是我家中还有六位悍妻,不得不紧巴巴的过日子。”
他托着腮,望着桌面的烛火苦叹发呆。
“小贼!登徒子!”高凤薇跺着脚,一张俏脸通红,咬着银牙张口便骂。她倒是有心想动手,可在房中尝试过一番后,便很明智的打消了这样自讨苦吃的念头。
“那是交易...”江鱼头也不回,轻松回应。
“不告而取,就是窃!”
世间一直有一个永存的真理,无论如何沧海桑田都变幻不得,无论是现代都市,还是这个江湖时节都是如此。那就是永远不要和女人吵架,也永远别妄想在女人发脾气的时候讲道理,无数血和泪证明,这只是徒劳。
于是江鱼只得敷衍的点头,头也不回道:“是...是...小姐说的极是。”
“别叫我小姐!”某女侠气的牙痒,望着那背影,直恨不得扑上去咬上那么一口。
可江鱼却忽的停下了脚步,她晕晕乎乎跟的颇近,险些便一头撞上去。但还未张口抱怨,却先听江鱼冲着对面的人打招呼道:“陈兄,本以为当日之后陈兄应该返乡了,怎地便在此处?”
那人正是彼时在南明镇东市卖艺,得了江鱼赠金便不辞辛苦奔波护佑的陈元魁,彼时江鱼给予的赠金被他拿来权做船费。故而事后江鱼又给了足量的银两用作他返乡的盘缠,如此义举让后者始终对江鱼心存感激,便上前恭敬行礼,细细解释道:“公子赠的金银早已足够在下几人归乡...”
“也不怕公子笑话,可在下本来也是一行商,难免便会得陇望蜀。由是打算用余银购置些紧俏物什,便沿途发卖,也好努力回本。”
二人并肩走着,高凤薇咬着唇嘀咕着,无非是“小贼”、“登徒子”之类的抱怨,可抱怨归抱怨,却始终没有走开。
“但就在逗留南明镇几日之间,便听闻这青州高盟主发盟主令,号召武林人士共剿河上匪...在下本就与这些河匪有恩怨,高盟主以公义号召,我等虽然不是青州人士,但也合该一同前往,是以义不容辞,便也登了这山水船。”陈元魁说话之间,目光看着脚下铺就的上好蜀锦,也不免有些叹气。
他天南湖海四处行商,可倒腾年余却落得个两手空空,而再看这沈家以上好的蜀锦铺船...
这落差不免有些大,他心中自然有几分自怨自艾。
江鱼看在眼里,明智的没有提这话题,而是转问道:“那可是这宴席不合陈兄胃口?怎地早早便离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