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步行,足有数日光景,两个乞丐模样的可怜人儿,才遥遥望见了平野之上一座大城,不禁彼此相顾泪眼。
青阳城为青州州城,自然要比一般府境城池来的大气磅礴,天南海北的商贾络绎不绝,骡马车流延绵,在城门口蜿蜒而入。
进得城时,两人身上发馊的味道简直要比盛夏的烂果子更浓,那守城检卒捏着鼻子,被这味儿险些熏得昏过去,也懒得去搜检什么,直挥手叫嚷着臭乞丐赶紧滚。
这番太平岁月,守城搜检兵卒,其实多半是用以摆设而已,多有行人提刀带剑入城,他们亦是熟视无睹。
兵武三器之中,大乾不禁民间刃具,多有些打铁匠自行便锻造刀剑,也是无恙;但对于铠具、射具两类,却是管束颇严,不许流入民间。
那大乾十三铠正是被倚为国之重器,非得是握在朝廷军队之中,方才足以让朝堂上的大人们安心。而射具中,大乾七射——那神臂弩、三弓弩、诸葛弩、蹶张弩、床子弩、石弩、红衣大将军七者,皆是国之利器,民间凡有私藏,径直以谋反论斩。大乾军队强横,也正是因得有这番铠具利器在身,才得以阻挡北戎。
而简单的弓箭之物,多为猎户所用,寻常人都可制成,反倒是不加以禁止,也无法禁止。
这些十三铠七射之类的,都是大物事,格外显眼,守城卒抬眼一看便看得分明。因而也就是车马才简单搜检一番,除此之外的行路客,不过匆匆一瞥足以。
城中,这人群熙熙攘攘,彼此摩肩接踵,可两人方圆数步之间,却生生熏得无人靠近,路人都捂着鼻子行步匆匆。
聂老叟这厮全然没有半点自觉,反倒是闲庭漫步,何处人多便凑到何处。
江鱼亦是差不离十,也正是臭味相投,都有几分游戏人间的意思,可他们靠近,行人便轰然而散。
两人在街上兜兜转转,先往东市逛了一圈,这眼下繁华自然是比不得中七州,也不如南三州,却当真是青州顶峰。
小贩叫卖声声不息,人流如潮,端的是一处俗世繁华景。
只是天公不作美,不待他们细看这青阳繁华,却有秋雨飘落绵绵,行人奔走避雨。
二人衣衫褴褛,简直好似破布碎条挂在身上,都已数日不曾洗漱,露出里面黝黑的皮肤。这雨水迎头浇下,冲刷下浑身污垢,倒也是来的畅快。
只是秋风一吹,老家伙不禁打了个喷嚏,江鱼看在眼中,便笑道:“你这老神仙,也会伤风感寒?”
聂老叟嘴角抽了抽,懒得同这混小子计较这口舌之利,自从这几日在旷野中扶持行走,混的熟了,这小子便越来越不像话,没大没小极了。
可冷不丁,老家伙又是连连几个喷嚏,江鱼也不再调笑,而是领着他寻人问路。
只是二人这模样,还不待靠近,行人便移步走开,往往只是目光投去,人们便左顾右盼,权当不曾所见。更有些大胆的,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悄声讥讽着,目光时不时的投来,满是鄙夷厌恶。
江鱼倒是未有太大感触,聂老叟却昂着老脸,一副老子傲然的表情,兀自冷哼了一声,“凡夫俗子,当真是肤浅!”
“观人之皮,停在表象,便妄自定论好坏。殊不知知人知面不知心,观人观面不如观其行。”
他倒是端着莫名其妙的高人气势,却也要老老实实昂然立在檐下,避这秋日骤雨。
江鱼却听到那青石板上马蹄嗒嗒,便有车夫驾着马车驶来。
许是行在雨中,这车夫半个身子都被飘雨打湿,他也是心情急迫,手中马鞭抖落,几声脆响,不免便加快了车速,车辙碾在石板上咕噜噜作响。
车行加速,那匹毛发光亮的骏马打着响鼻,蹄奔之间扬起毛发甩动水渍,车轮碾起水珠四溅。
有读书人望着那座线条雅致、雕梁画栋的马车,飞檐上系着青翠铃铛,行路之时叮当作响,好似魂儿都被勾去一般,视线不离分毫。
有人问起,由是他便指点向那扇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住的窗牖,语气里颇为艳羡与敬畏之意。
“那是庚州牧府上车驾,看那上面的青铃铛,应当是府尊家人出行...”
这等行径,驾车乘马在城中横冲直撞,偏偏速度不减反增,还最是喜爱往人多密集之处横行,或是惹得人们慌忙躲闪,享受于百姓惊慌失措如小兽奔走的感觉;或是命人伫立两侧,徜徉在民人万众瞩目众。这些零零总总的法子,江鱼在京都之时早已是见得多了,或者说都是彼处王孙子弟玩剩的把戏,江鱼也曾过了几把瘾。
只是后来被父亲知道,被倒吊起来打...
不成想还在这青阳城还能见到,江鱼心里反倒是有几分怀念的感觉。
稳坐车驾当中,隐在那扇窗牖内的人想来也是颇为自得吧,江鱼淡淡的看在眼中,隐隐有些好笑。
青州果然偏远,京都王孙子弟数载前玩剩下的东西,这里才正流行。
那马车上的人物陶醉于这种民人之上的感觉,却不知有人冷眼旁观,如同看着土包子一般。
骏马已行至长街中途,也便是众人近处,车辙掀起的水瀑打湿了些民人衣衫,却毫无一人恼怒发声。
江鱼却耳朵微动,视线转向街心,眸子微缩,脸色略略有些变化。
那马夫想来是个好手,迎着细雨,而马蹄愈快,可车行却依旧稳当,他扬在半空的马鞭轻轻一抖,便是清脆响亮的鞭声,催促马儿愈加快行。
江鱼目光一凝,眼看马蹄已在近前,他当即不再犹豫,闪身从两侧人群中跃出,落地之时步伐一点一转,身形已再似轻燕飞出,朝着街心掠去。
只是一个晃眼之间,不知从何处闯出的人影便已近前,骏马被他一惊,唏聿聿的嘶鸣一声,竟也是反应神速,前蹄在江鱼身前高高扬起,车驾顿时止住。
这定然是一匹上好的宝马,可一不曾在随武林豪客身侧驰骋江湖,二不曾于军伍之中策马奔腾,却出现在这里,为达官贵人家中驾车,作驽马所用。
心中一刹那,竟有种可悲可叹的感觉。
骏马虽止,可那后方的车辙却还依据惯性往前,车厢一阵咣当抖动,车夫惊起一脑门涔涔汗水,险些从车架上被甩下,多亏凭的高超的驾术止住,扯了扯缰绳让马儿别开了方向。这一下闪得他一颗心几乎悬上了嗓子眼,当时便有一汪火起,霍然站起身来,正望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家伙施施然蹲在马儿近处,身子背对着自己,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名堂。可休管他是缘何在此,敢当街拦住车驾,便当真是不知死活。
秋雨渐急,浇在车夫身上却如油一般,更让那心火涌得旺盛,他擦了擦一脸不知是汗水雨水,先不去问,抬手便是一鞭子抽去。
“啪!”
这可不再是虚虚的鞭花,直直砸落在那人背上,清脆响亮,街道两侧行人看得清晰,面皮都不禁是一抖,光是听这声响,便知下手颇重。
“死乞丐!找死不成!?”车夫狰狞着脸,也不问缘由,兜头披面便是三五鞭子抽落,将那人背上本就褴褛的衣衫布条抽得粉碎,便斜指着他,一脸愤愤叫骂道:
“你可知这是何处车驾?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当街阻拦!?”
“庚州牧府上车驾都敢闯,若是惊了马儿,唐突了贵人,便是将你这身皮扒下都不够偿!”
“咕噜咕噜...”
那“乞丐”并未回头,只是在喉咙间发出莫名的声响,始终半蹲在前,饶是一鞭重似一鞭,却好似是抽打在山石上,竟不能让其动颤半分。
车夫粗鲁秽语在后,沙沙雨声在耳边,车厢一侧帘子微掀,江鱼丝毫置之不理。
他只是身子蹲着,头也不回,口中“咕噜咕噜”发出着声响,抬手轻轻在青石上方几寸许高度,摊开了五指。
其身形是前倾的,小半个身子正好遮住了一小块的区域,那是处小小的杂物堆,往日里民人售卖东西,一些杂物垃圾,便往往清扫在此,休市后收敛。
而在被雨水浇灌的泥泞肮脏杂物中,一只毛色灰白,沾染的满是秽物,被雨水打湿耷拉一片的小猫儿正奶奶的叫着。
翡翠似的眸子抬了抬,小猫儿望着眼前这个无毛怪物,又盯着那摊开的手掌,感觉到了其上蕴含的温度。
这街道上,本多有些民人推车卖些小物什,它或是躲在其下,或是藏在推车缝中,本来安然。可骤然而至的秋雨惹得人们四散避雨,它便漏在了此处,在杂物堆中被雨水浇得发昏,浑身发冷打颤,若是经秋风吹过几回,必然是无甚性命了。
本能的,对于热量的渴望让它难以抵住诱惑,犹豫片刻,终究却也还是慢慢的伸出前肢,搭在了无毛怪温暖的掌心上。
江鱼便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它身上湿漉漉毛发,将一些秽物扫落,也不顾它脏臭,只随手装入了怀中。
小小的家伙便藏在其中,鼓鼓囊囊,被内力汇聚散溢的热量慢慢烘去身上冷雨,安安分分的待着,十分乖巧。
叫骂声中,那人始终不曾有反应,车夫心中本已怒极。
他虽是个小人物,可自从为庚州牧驾车后,谁敢看低自己?纵然是些乡绅豪商,见了自己也得乖乖作揖行礼。
话语被人当做耳旁风,这可还是第一次,他本打算着直直抽死这乞丐算了。
可那人却忽的兀自站起,他反倒是被惊得身子抖了一抖,只觉得这人身上似乎有不可直视的气势,压得他胸口发闷,马鞭一时也不敢落下。
但那“乞丐”却好似是没事人一般,只是轻轻抖了抖身子,吃了近十鞭子的身体竟浑然无恙,抬脚直往街边走去,自始自终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张了张嘴,想叫骂些什么,好彰显自家府君之威严,可不知为何腿脚有些不受控制的发凉发软,一肚子的污言秽语堵在喉间,却不知如何吐出。
在车夫视线中,那人泰然自若的走进人群,而一个白瘦的老乞丐便迎上去,又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继而竟竖了竖中指。
随即,老乞丐也是扬着脸,趾高气昂的推开人群,跟在先前那人身后走了。
是我不够张扬么...车夫有些蒙圈,怎地感觉那乞丐竟是比自己还要嚣张几分?
他纵横车夫界数十载,自问驾车一生难逢敌手,可纵然是喷过各式各样的路怒暴躁车夫哥,却从不曾见过这手势。
老乞丐不知在何时,于何处学来的手势,一根中指,抵得过千万句污言秽语。
车夫有些被人打败似的沮丧,感觉自己被那老乞丐深深鄙视了。
想了想,他回竖了个中指。
可两个乞丐,早挤进了人群,不知往何处去了。
那帘淡蓝色的绉纱掀开,一张容色清丽的脸蛋儿露出,问道:“方才何事?怎地停下了?”
说话之间,那犹似一泓清水的双目环视两侧人群,淡淡的收回视线。
车夫急忙跳下车架,恭敬行礼,直道是,“无事无事,请小姐勿忧!”
这女子便轻轻点了点头,也并未多言其他,收回素指,帘儿落下。
后者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坐上车架,想要找回先前那般睥睨的感觉,却总觉得有些发虚,抬起的马鞭也轻轻的抖落,蹄声嗒嗒。
这一回,却再也不似之前那般横冲直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