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说她不会收的,”小敏说,“不收?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安排手术?”说得难听点,再拖几天,老太就要归西了。
刚巧,他们一家子在病房里窃窃私语的时候,我进去了,他们把床帏拉上了,看不到我进病房了,我站在床帏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家中私事,非礼勿听,于是我掀开他们拉起来的床帏,“白天病房里不允许拉床帏,你们拉开吧。”我说。
我的突然出现,让小女儿和她老爸脸上都有些尴尬的样子,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尴尬,“哦哦,好的好的,”小女儿便温和地拉开床帏,“我记一下血压,”我解释我的来意,“嗯嗯,好的呢。”小女儿答道。
“我们什么时候能安排手术?”老头子又问道。
我按下心电监护仪上测量血压的按钮,看着老太的血压波动情况,“等血压降到正常值就可以手术了。”我说的真的是实话,但是在他们眼里看来就是医务人员统一战线的说辞而已,老头子见我年轻稚嫩,想必是社会经验不足,和我说话时,想从我嘴里套话的意图就非常明显,试探着问,“那为什么拖延我们的手术时间呢?”
???
医生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不是拖延手术,是你们做手术的条件不充分,手术条件不充分是不可以做手术的,不安全,有生命危险。
我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不是不让你们手术,是出于病人安全考虑,血压那么高,怎么手术?万一出事,责任怎么算?”
老头子想怼我,但是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吞了回去,只好说,“好吧,”又不放心地问,“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
说过多少遍了?等到血压平稳就做,怎么老是问?
“要等血压正常了才能做啊?!”说了那么多遍还听不懂吗?怎么了你?老头子你是在怀疑谁骗你们吗?需要我们特意为你们统一口径?
走廊上响起了医院医务师傅的声音,悠长地喊道:“10床张美英……”“拍核磁了……”来接送病人的师傅是不知道张美英根本没有办法下床,我听见师傅在外面喊,“在这里……”我应和道。
师傅走进来,看我一眼,再对张美英说道,“走吧,10床,张美英,拍核磁。”师傅招招手,转身要走,以为张美英会起床跟着他走,我忙拉住师傅,“病人不能下床,师傅你帮忙推床过去吧。”要说医院的病床和我们平时家居使用的床的区别就是,医院的床的床腿是轮子,轮子上有刹车,平时踩下刹车固定住,需要移动的时候就松开刹车,可以进行床上转运。
“要推床啊?”师傅们也不喜欢推床,推床比较麻烦,“能坐轮椅吗?”师傅请求着问道,“做不了轮椅,疑似腰椎骨折,不能坐轮椅。”我解释道。
师傅也就只能无奈地答应了,把张美英连床推走了,“韩旭,你拿个听诊器去听听12床的瘘成熟了吗?”我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师使唤我的,“好。”我说,“成熟的话,回来跟陶老师说一声。”我转身去治疗室拿听诊器,碰上小主任的亲戚带孩子来医院找小主任,我并不知情,也不认识这个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婴儿的少妇是谁,她见我进治疗室里,翻找着什么,便问道,“戴主任在科室吗?”我转头看看她,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普通,神色也不着急,她是找戴主任给孩子看病,还是给她自己看病?我心里这么嘀咕着。
“戴主任做手术去了,不在科室,你找她什么事情?”戴主任的脾气相当缓和,年纪比施主任大一些,但是为人非常亲和,没有施主任那么强势,“没事,我就问问,”难道是这么小的孩子得了什么血管疾病?主动脉骑跨?法洛四联症?
我找到听诊器,拿着听诊器,被她这么一打岔,突然想不起来刚刚哪个老师让我去几床听动静脉内瘘,回来跟哪个老师汇报情况来着?我握着听诊器,徘徊在护士站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老师们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不接受打扰的样子,我问谁呢?我怎么说?哎那个,哪个老师让我去听几床的瘘啊?听完跟谁汇报?这样问合适吗?
我有些尴尬地来回走,然后陶老师问道,“12床瘘怎么样?”护士站一个坐着的处理护理文书的老师回应道,“让同学去问了,你等一会儿。”
我悄悄地舒了一口气,“fine……”我暗自庆幸,“还好听到了,”赶紧加快脚步进病房,12床正躺在床上玩手机,看上去状态还不错,“12床,我看一下你的瘘长得怎么样了。”我说明我的来意。
她很爽快地伸出胳膊,心情愉悦地跟我说,“长得很好,”她自己床头摆着一副听诊器,“我每天都听很多遍。”有的时候,久病成医不是没有道理,很多病人对自己病症的情况要比新入科的实习生、规培生都要清楚,“你要轻轻地放在上面。”她担心我把她的动静脉内瘘给按坏了,便拿过我听诊器的听诊头,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臂内侧的白色敷贴上,“听到了吗?”她问。
我听到了风吹的呼啸声(这就表明动静脉内瘘是长成熟了的,可以供血液透析使用的):“听到了……”我有点迷恋各种听诊器里面传来的生命的乐音,“我往上移一点,”说着,捉着她的手把听诊头往上稍微移一点,果然血液流动速度是不一样的,远离动静脉内瘘的地方,风声就小一些,(动脉的血流速比静脉血流速度快很多,所以把动静脉直接接到一起的时候,血流速度会在血管结合处发生突变,所以才会有声音)。
“是不是像火车一样的声音?”她一直觉得像火车的声音,旁边11床大姐反驳道,“嗯嗯嗯……不像火车的声音,像大海的声音!”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争执着,我又移动了一下听诊头的位置,再听了一会儿,“还可以,长得不错。”我夸道,12床大姐得意洋洋地说,“那肯定的,我的瘘有火车的声音,肯定是长得最好的。”我也不参与她们的没有科学依据的争执,“行,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注意休息。”
回去复命的路上,突然一个病人拉住我,指着自己的下面,神色慌张地对我说:“下面的纱布掉了,怎么办?”
我也慌了,一般情况下纱布遮盖的范围内都是要保持无菌的地方,纱布整个掉了意思就是说无菌区完全暴露在污染的环境里,天呐,“我看看是什么纱布?”我说,病人自己也很急,慌忙松开病号服的裤腰带,病人腹股沟缝合的地方的纱布掉了,新鲜的伤口暴露在外,有些血渍,“赶紧跟我到治疗室里,我帮你去喊老师过来处理,”病人立马跟在我身后,一瘸一拐的走着,“你是几床啊?你床位医生是谁?”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床位医生是谁,我连谁给我做的手术我都不知道。”这是病人们经常说的话,大部分病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床位医生、床位护士是谁,其实你留心一下,你的床位医生和护士叫什么名字会贴在你病房的门口,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去找她们,而不至于出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连找谁处理都不知道。
“那你是几床?”我问。
“42床。”他说。
“行,你去治疗室等着,我去帮你喊一下后组老师。”说着我指着治疗室的方向,自己赶紧跑进办公室,办公室里面时时刻刻都像是菜市场,乱得不像样,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有医生,也有护士,还有家属,你找我,我找他,他找她,“后组老师在吗?”我问一个神情疲惫地实习医生道,她满脸油光,烦躁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已经下班了。”
下班仍旧在科室里面加班的情况早就是医务人员的常态,不足为奇,“那你帮我问一下可以吗?”她的疲惫肉眼可见,有气无力地喊道,“后组老师在吗?”
没有人回应,我又说,“42床的纱布掉了,缝合口露出来了,在出血。”一听说病人的缝合口在出血,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医生像诈尸一样从堆叠成山的病历夹里站起来,慌张地重复,问道:“在出血?”“病人人呢?”
术后出血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事情可大可小,“病人在治疗室,”我回答道,“妈的,艾西……”她挠挠头,焦急地快步奔了出去。
办公室里面实在是太乱太杂,里里外外都是人,有的病人围着医生问用药,有的病人家属在问检查结果,有的医生在和家属解释手术路径,还有来来回回穿梭其中的护士老师,“陶老师人呢?”一时间,我找不到他。
只能盲喊:“陶老师,12床内瘘有风吹声,是成熟的。”
隔了半分钟,在一个小角落里面传出来陶老师旷远的声音:“好的……知道了……”
我刚转身准备离开,碰上刚才奔出去的后组医生,她见我要离开,我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狠狠地捶了我的肩膀一下,说道:“同学!下次说病情的时候,不要夸大!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