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十几分的时候,我还在床上挣扎,“武汉那边爆出有新病毒……”我听见有室友在嚷嚷着,心想,这又是谁在传播谣言?不禁嘲笑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医学手段不再似以前那落后的年代了,能有什么新病毒?再者,这些年间又不是没发现新病毒,从H1N1到H1N5,流行的病毒年年都在变,年年都有新病毒,有什么好稀奇的?何必惶恐?何必人人自危?
然而我错了。
但是病毒是不会无端地在府门前喋血的。
室友早上起床洗漱间说的“新闻”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早上到科室里,又听闻刚刚有个患儿的家属把科室里的王医生捶了一顿,“原因是什么?”我问知情的老师道。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家属无知呗。”
鲁迅半世纪前说过,学医是救不了中国人的,半世纪后,这句话变成了中国医疗的大环境,他的话太毒,我不爱看,又犯贱地翻看他的书,字里行间我看见的就只有句句实言。
“怎么了呢?”我追问道。
老师有些见怪不怪,又有些气氛,“昨天夜里他抱孩子来病房里,从急诊来的,王医生值夜班,孩子突发**扭转,王医生说要立马手术,不然会坏死,小孩爸爸听了不信,觉得王医生是在想骗他的钱,然后非要带孩子回去,签了知情同意书之后带着小孩回家了。”
“然后呢?”
老师冷哼了一声:“哼……”,冷着脸说道,“早上再送来的时候,已经坏死了,直接摘除了,小孩子才11岁。”
我不明白了,知情同意书也签了,为什么要打王医生呢?
“那和王医生有什么关系呢?”“是他自己要带小孩子回家的啊?”“又不是王医生让他们回家的。”即便是医生再怎么挽留,病人家属不信医生的话,医生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我不明白地问老师。
老师说着就有些来气了:“早上再来找王医生的时候,王医生说,‘跟你说要及时手术吧,你不听。’患者家属就来火了,非说是王医生没有极力挽留,没有尽到医者的职责,没有强行给他们安排手术,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
???
怪罪医生没有极力挽留?
???
你不是签了知情同意书了么?
利弊我不信王医生没跟你说,你不信又能怎么办?一边扇你大嘴巴,一边给你安排手术吗?
没有尽到医者的职责?
那你尽到患者的职责了吗?
你个死变态。
王医生顶着被塞到乌青的熊猫眼继续交班,语气非常平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又好像发生的事情太过寻常,“后组30床,膀胱癌的,嫌我们开了太多医保不能报销的药,要求我们不要再开这样的药物了,已经跟他说明了,医保和医院没有关系,我们开医保不能报销的药是拿不到提成的,之所以开医保无法报销的药物是因为病情需要,并且医保能不能报销,我们也无法上报,我已经和他说了很多次了,他还是不能理解,总之很头痛,你们和他沟通的时候注意一些,他很会抠字眼。”
我是真真无法理解那些生病了还殴打医务人员的人,我都已经说了无数遍了,真正关心你是否健康的人除了你的父母,真的只有医务人员了,医务人员比谁都希望你赶快好起来,然后卷铺盖从医院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你现在在医院接触到的医务人员都是现实生活中你很难接触到的高学历人士,随随便便为人民服务的白衣天使,你去翻看他们/她们的简历,你会发现,可能是你倾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然而这样的人却能够微笑着为你服务,你是怎么能拿起你手中锋利的尖刀的?你还是个人吗?
然而真相比我预想的还要残酷,医务人员是遗世而独立最孤独的人群,至少在中国大陆是这样,医务人员是神州大陆最孤独的一群人,冲在最危险的地方,用血肉之躯做肉盾封锁住危险,挡得住明枪,却挡不住暗箭。
果不其然,30床试图想从其他医务人员口中套话,我可能看上去无辜无害、阅历尚浅的样子,应该是口无遮拦,“为什么你们要给我开那么多报不了的药?”他问我。
我很想说,你问我,我问谁?
“这个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你打电话问问医保局?”你要么打电话问问医保局为什么好多化疗药都报不了呢?又恰恰是化疗药物特别贵呢?
“韩旭,紧急集合!”老邹冒头看见我还在病房,严肃地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她俩人呢?”我问,“没找到,找到之后一起科室门口集合,带教有事要说。”
老邹很少有这样严肃的神情,“什么事情啊?”我追问道,“好像是早上妮娜说的武汉新冠状病毒的事情,是真的,院里要安排部署了。”
我没有想到这场战役不是武汉的自卫战,而是全国性的。
“这里是刚刚领回来的隔离衣和防护用品,一人一个,”老师分发给我们,“但是现在去仲景楼开会,听老师讲课,讲这次的新冠状病毒,听完课就回来。”
在病房的时候,因为不是呼吸内科,我们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戴着口罩,“还有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全部戴外科手术口罩,医院N95口罩数量有限,照顾不到所有医务人员,”带教老师给我们一个发了两包医疗外科手术口罩,“从现在开始,口罩不能脱,出科入科,全部要用免洗手消毒液消毒手,”说着,又给我们发了两瓶免洗手消毒液。
至此,我仍旧不感觉到这次疫情是动真格的,毕竟离03年的非典爆发,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好似历史不再会重演。
直到我自己全副武装的站在火车站给所有即将离开和刚刚到达的乘客依次测量体温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不是所有战争都会有轰隆的炮火和满天的硝烟,悄无声息的战役才是最可怕的死亡蔓延。
我当时心里嬉笑着,“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可怕吧,学医的人就是太夸张了吧,哪有说得那么严重?”然而事情的真相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疫情传播的速度快于我想象。
仲景楼,二楼的报告大厅里,“赶紧找空位置做下来,这已经是我上午讲的第四次课了,后面还有三节,今天我一共要讲十五次课程,你们所有人务必好好听讲,回去仔细消化,事关重大,性命攸关,你们所有人必须听好,我们医务人员是疫情控制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我们的工作做不到位,后果不堪设想,我想大家要有使命感,国家和人民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
我听罢,心里嘲弄道,什么叫国家和人民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难道平时就不需要我们吗?我们难道不是时时刻刻被需要着吗?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灾的?
麻烦以后就只吃五谷杂粮好么?不要去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千万年流传下来的饮食习惯,你不要去打破,否则不仅是引火自焚,你还在殃及无辜的人。
二十分钟讲课结束,“现在给你们十五分钟,做好自我防护,考核完成后,成绩签名,才能离开。”柳燕老师说罢,将我们都赶到报告厅的走廊上,她继续上下一节课,“难怪让我们带着个人防护用具来听课。”雷雷抱着自己怀里的防护衣说道。
不管是以前在校学习的时候,还是之前各个科室轮转,也没有教过如此繁杂的防护步骤,之前在ICU穿过的隔离衣也只是像围裙那样蓝色的防护衣,这次医院发的防护衣统统都是白色的连裤生化服,医用鞋套、医用靴套、防护面罩、护目镜、防护口罩、防护服,整一套防护用具穿起来很麻烦,穿上之后很臃肿,活动不便,呼吸困难,视线受限……
“不合格:额头的头发露出来了、防护口罩鼻翼有空隙、手套戴的不对、靴套没拎好,重新穿。”我本以为我已经穿得很完美了,还是被打回来重新穿防护衣,“你错哪里了?”老邹问我,“帽子、口罩、手套、靴子。”我苦笑,“好像就没有对的地方。”
没过一会儿,老邹也是哭丧个脸折回来,“你错哪里了?”大青焦急地问。
“脱隔离的时候,手碰到污染面了,”老邹说,“就错这一个?”我惊讶,“然后防护面罩和眼镜脱的顺序反了,穿的时候也是反的,穿的时候隔离衣无菌面被我污染了,然后靴子也穿错了。”
“我穿了脱,脱了穿,我都出一身汗了。”我说道。
雷雷附和道:“我也是一身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