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庸留下,每日如同老黄牛一般洗刷竹筒,在别人看来难以置信,在张雪年看来却是在情理之中。
当初做太岁帮的二当家,手底下有上千人脚夫卖命的他,固然在天津卫可以作威作福、威风凛凛,可是对于如今的他,他的过往,却成了悬在他头颅上的一把刀。
因为朝廷通缉他,当初得罪的仇家也想找他寻仇。
不懂的任何营生的他,出了大柳树,便连个活命的地方都没有,而日复一日单调而疲惫的工作,又最是能磨平一个人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在太岁帮覆灭之后,王伯庸个人感觉太岁帮的那些无辜老幼,是受了自己的连累,他不想离开天津卫,他想找个机会去帮助他们。
毕竟有很多兄弟,跟着他打拼过,王伯庸最大的优点,便是讲义气。
所以放弃了立刻寻仇,选择呆在张雪年这个仇人旁边儿,每天都面对当初三弟曾经干过的事情。
让你恨我,却奈我如何?
从这一点上,不得不说,天道好轮回,谁能绕过谁。
当然,这里也有一些其他的因素,他感觉张雪年是个不同凡响的人,对于张雪年他除了痛恨之外,还有一番说不出的敬意。
比如说,两个人明明是生死之敌,但他却又明确的救过自己的性命,自己的那双胳膊,若不是他早就废掉了。
再比如,当初自己和兄长来到天津卫,便只能靠打打杀杀度日,而他却可以靠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将这个茶摊经营的日进斗金,生意红红火火。
而他最为敬佩的是这个少年的气度,他完全可以在利用完自己之后杀了自己,但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将自己留在身边儿,也从来没有束缚过自己的自由。
当然了,这些复杂的情绪,王伯庸不屑于与张雪年去说,而张雪年也没有去问。
双方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继续往下走。
秦老爷子虽然想接过羊汤摊子,但是免不了有些生疏,张雪年日益在旁边儿教导,日升日落,少年一遍遍教着秘方的配方、计量、火候,羊肠该如何清理,如何切割,如何除腥,没有任何的敝扫自珍,一脸数日的辛苦教导,嘴皮子冒了烟,可老爷子还是没有学的明明白白。
秦老爷子也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世间没有好赚的银子,只有别人看不到的辛苦。
话说,张雪年的手艺在天津卫是独一份,不仅仅是被码头的脚夫喜爱,如今便是城里的住户,有机会也要来坐一坐,吃顿羊汤泡火烧,享受一番过年的感觉。
当然了,仅仅是过年的感觉而已,因为很多人根本吃不起羊杂汤,很多人只是要一碗纯粹的羊汤加上些香菜葱花,泡上火烧感受下肉味而已。
不过这羊汤也有个问题,那就是天津卫城里的人,往外走一趟,要耗时不少。这无形中,增加了羊汤推广的困难。
索性张雪年在后世被各种020熏陶之下,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并开始在卫所的帮衬下迅速推广。
在天津卫的十字街头的位置,会有几个背着小旗子的卫所官兵,本来该巡逻的他们,每日很是认真的摆放张桌子,上面有纸笔,旁边儿店招,上面写着羊汤预定。
只要写下家庭地址,约定好配送时间,等攒够了铜钱,卫所的官兵便会骑快马将订单送到大柳树下的羊汤馆。
张雪年负责按照地址规划路线,计算最佳配送单数,然后将一桶桶羊汤和火烧送到千家万户。这事情看似简单,却涉及了一个很复杂的学问,运筹学,如何在最短的时间,最短的路线,送最多的单子。
这对于创业小有所成,承包过京西的配送仓储的张雪年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接下来就是麻赖子一群小家伙上场了,这群小家伙之前在天津卫沿街乞讨,对道路再熟悉不过了。
如今每日背着个木箱子的他们,里面乘着满满当当的羊汤,还有火烧,奔走在天津卫的大街小巷。
到如今上书富贵外卖的六七岁的娃娃们,成了天津卫最惹眼的风景线。
这些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在街头求生的他们都很机灵,而且做事情很认真,总是能准时到达食客家里,很客气的敲响大门,然后躬身行礼,送上羊汤。
竹筒的羊汤会用竹塞塞住,保持温度。
然后隔一天,这群孩子还会收回竹筒,顺带拿一张特质的红色卡片,上面可以写食客的建议,或者打下一个对勾,每集齐次对勾,可以换一桶全羊汤。
于是乎,天津卫虽然是座大城,走街串巷的富贵配送还是让所有人都喝上了羊汤。
但其实,真正能每日都喝羊汤的,也就是城里的掌柜的,富户而已,普通的平头百姓,也就偶尔尝尝鲜而已。
按理说,张雪年的所作所为,提高了不知道多少天津卫百姓的生活质量,可就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
做生意的有样学样,买了份羊汤喝了之后,对着羊杂碎乱煮一通。
食客喝了劣质羊汤之后,跑到指挥使衙门,求指挥使做主,说是富贵茶摊乱搞一气,坑害食客。
卫所的人里面,有人眼红跑配送的弟兄哪里有钱拿,自己每日受穷,也跑到指挥使衙门那里告状。
搞得指挥使每日头疼不已,偏偏有本事骑马的兵丁,都是卫所的精锐兵丁,比这些只会告状的废物不知道强多少,让他根本懒得动手。
然后就是天津卫的其他流浪儿羡慕麻赖子,不敢得罪五大三粗的麻赖子,就吮吸着手指,天天跟着,也不上前搭话,表情可怜兮兮的,惹得麻赖子分外心疼,又不敢告诉张雪年,便整日将自己的口粮送给这些孩子。
结果惹了更大的麻烦,那些流浪儿以为这些配送员都有饭吃,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
最后张雪年发现了,自己的茶摊面前,总是有一群可怜巴巴的流浪儿,围着自己的茶摊久久不愿意散去。
实际上,在老摊主开始参与生意以来,他就表现出资本家的丑陋本质,每日总是拿着根竹竿,一脸很是凶狠的去驱逐那些可怜的孩子。
虽然很早就知道,秦老爷子一个人维持茶摊不容易,可也没有想到对于这些流浪儿、乞丐他竟然会如此的仇视。
秦老爷子的回答却很直白易懂,“这些流浪儿你接济一个,就惹上一窝,没有头。我年轻的时候,差点儿被害的倾家荡产。”
张雪年每当听到这话的时候,就看看这棵柳树,老爷子的话是指,差点儿逼得将这棵柳树给卖了吗?
当然,这种乱七糟的事情,明显是不会干扰到张雪年的,不仅仅因为有曹文诏这尊凶神坐镇,杂七杂的乱鱼不敢靠近,更重要的一点,一个跟卫所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商户,还能给穷的连马都要卖了混饭吃的兵丁分润些银钱,卫所是极其欢迎的。
甚至有个穿着破羊皮袄的老头,跟自己掰扯半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他想外包自己的配送业务,专门给他们卫所里的人送。
起初张雪年还看不上,看他年纪大,太过于可怜才答应了人家。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堂堂的卫所的总旗。
然后还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让张雪年感觉很有意思。
那就是让曹文诏无比头疼的曹变蛟竟然趾高气昂的去送外卖了。
也不知道这个连天津卫的道路都没认清楚的小家伙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这小家伙呢,皮肤黝黑,天生一副宽大的骨架,不管张雪年和曹文诏给他买多贵多结实的衣服,第二天准能求秦老爷子给打几个补丁,不然就得露着肩膀和屁股上街。
然后曹文诏是个多么自律的人,这个小家伙就有多么不着调。
那日曹文诏请来的兄弟托叫丁耀亢,是个不善经营的秀才,从山东流落在天津卫,靠给别人写信为生,偶尔也写写小说,据说不少富贵子喜欢看。
张雪年没见过他写的小说,却见过他的藏品,兰陵笑笑生的大作,据他说,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写本续集,超越兰陵笑笑生。
不过丁耀亢看起来很抠门,做事情小小气气,但确实有才华,每日夜半,都会来给曹文诏讲上一个时辰的课,报酬只需要一桶羊汤而已。
张雪年平时也抽时间来听听,丁耀亢见连少掌柜都来听课,便强烈要求束脩要改成每日两桶羊汤,而且必须加肉。
对于这些过分的要求,张雪年只能忍痛答应,不过作为交换,这位丁耀亢夫子讲课很是投入,不出半个月,深入浅出的让张雪年学到了不少四书五经的知识,不过总体来说,实用性不高,用处不大。
但这个年头,四书五经是多数人交流的敲门砖,若是对经学一窍不通,只能被人看不起。
而比较闹心的就是曹变蛟了,由于曹文诏总是强制曹变蛟在习武之后,跟着读书,这小家伙今日不是偷着将这位爱读通俗读物的夫子的袍子扔进灶膛,便是故意在人家的手帕上抹上辣椒,丁耀亢平日看书流泪,结果用手帕一擦,更是泪流满面。
不似丁耀亢不与孩童计较,曹文诏却很是尊敬这位朋友,将曹变蛟提起来暴打了一顿不说,还要求他明日不许练武,要与小伙伴一起送羊汤。
不仅要送,还要送双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