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一轮红日默默的落下，将河水映的通红，夕阳总是能给人带来迷醉之感。

这种迷醉之感，张雪年也难以具体分清，有几分是景色带来的，又有几分是权力浸染的。

他这个锦衣卫百户，主要职责是搜集地方情报，勘察民情名义，注定难以显耀在阳光下。只有当太阳落下，暮色渐起，他才能锦衣夜行，亮刃月下。

官员应有的体面和威风，他难以享受，甚至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商户，但是在暗地里，他却拥有任何一名低级武官都难以企及的权势。

他可以随意摆弄一名不法的商户，旦夕间便让他倾家荡产。

他也可以一道驾帖，轻轻松松让名硕鼠一般的户部大使彻夜难眠。

张雪年对此等官衔定义为暗爽。

这些时日，因为朝廷给自己配备的为数不多的锦衣卫密探还没到位，张雪年将大多数精力用在亲力亲为的梳理天津卫的官、军、民之间的关系上，起码要做到心中有数，对于生意却难免有些疏忽，趁着今日张雪年休沐，丁耀亢和曹文诏早早的在门外等候。

“来来来，赶紧坐下，”张雪年搬来椅子，不满的说道：“怎么，想要疏远我不成？”

身为读书人，从内心深处，丁耀亢对于官员有一种天然的羡慕和敬畏，即便是落座，也显得很不自在，半响与富贵帮弟兄用一般的口气说道：“二哥，我是来汇报羊汤生意的。”

“你且稍等。”张雪年回身拿了纸笔，摊开宣纸，这才说道：“你说。”

丁耀亢入富贵帮之后，没有什么像样的仪式，但是却因为自身的能力突出，在富贵帮很受尊重，负责羊汤生意的外部拓展事宜。

此时丁耀亢像极了大掌柜，怀里抱着账本，带着几分紧张说道：“二哥，咱们的羊汤生意最近拓展很快，尤其是上次您得到锦衣卫千户召见，虽然到现在大家都不清楚您的身份，但是在天津卫却没有任何一家商户敢得罪我们。而普通商户，对咱们的加盟之事，也很是动心。”

“这段时间，经过我细心考察，总共选取了十三家良心经营、没有任何劣迹的商家，为我们的加盟商。每家加盟商都能覆盖一条街道，需加盟金三十五两，雇佣我们富贵帮训练的店员三至五人，仅仅加盟一项，我们便回笼白银四百五十五两，安置富贵帮弟兄五十三人。”

说着将账本递了过来，张雪年仔细研读一番，有些疑惑道：“供货量上涨不少，但成本怎么没有太大的变化？咱们做的是联盟，靠的就是我们的口碑，质量不允许有任何问题。要知道这些商家与我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我们拿了人家银钱，却以次充好，可是要自断财路的。”

丁耀亢从负责羊汤的对外拓展事宜之后，便格外上心，看着一家家门店从紧张筹措到生意兴隆，他深知自己责任之重大，羊汤质量的好坏，影响的已经不是一家两家的生意那么简单，所以他素来格外谨慎。

“须告二哥知晓，这采购的事情都是秦老爷子做主，不过具体我也知道一些。”丁耀亢认真说道：“具体的采购，我与秦老爷子一起跑过几趟，多数是卫所家里人养的羊，咱们统一购买，数量巨大而且从不拖欠银钱，所以人家愿意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将羊卖给我们。”

张雪年点点头，对于丁耀亢的变化他看在眼里，内心也很是欣慰。而且他也不是刻薄之人，丁耀亢不愿意入锦衣卫，做自己的手下，张雪年便选择从经济上补偿他。

从袖口中拿出一张银票，足足有五十两。

“这些天你结交商户，劳心费力，成果亦是不凡，这些钱是你该得的。”

“二哥，我吃住都在您这里，如何能拿您银钱，况且大当家那里，训练弟兄，花费也是不小的。”对于银子，丁耀亢虽然从心底很是渴望，但是理智告诉他，这钱自己不该拿。

张雪年不会让老黄牛天天辛苦拉车，却天天不给草吃。

张雪年笑着将银票再次推了过去，“不需推脱，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你是读书人，凡事需要体面，置办几套像样的衣物，再攒些钱，将来买套宅子，也算不失身份。”

见张雪年态度坚定，丁耀亢这才不在推脱，收下银票。

“不要满足这十几家加盟店，你要考虑的是，再未来半年，你还能拓展多少家店铺，能让我们拿到多少银子。”张雪年又对丁耀亢提出要求。

怀里揣着银子，丁耀亢此事壮志满怀，“二哥放心，这几日我便能给您满意答复。”

张雪年点点头，又看向曹文诏。

曹文诏一直在喝茶，见二人看向自己，这才总结思绪，跟张雪年汇报。

曹文诏因为跟卫所关系不错，而且战斗力彪悍，天津卫残存的帮派，鲜有敢跟他争锋的，所以码头的事情，张雪年交给他来做。

“码头的生意进展缓慢。”曹文诏如实道。

“是我们的人做事不用心吗？”张雪年疑惑问道。

曹文诏有些愤愤不平道：“吃饭活命的活计，谁敢不用心去做？实在是，铁脚帮覆灭之后，卫所的吃相很难看，他们让军队的军士直接穿着常服，直接接管了码头，谁敢上前抢活做，便是一顿梢棒，这群人干活没有效率不说，还不给其他人活路。”

这事情在张雪年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没有想到，天津卫的卫所会如此的护食儿，在出了铁脚帮事件之后，依然死死的攥着利益不放。

一群在军队里养老的大老爷，能有什么效率。

“不打紧，对于此事，我已经上书镇抚司，十天半天的就能出结果。”

张雪年漫不经心的说着，同事拿出一本自己写的《运筹的小册子，递给了曹文诏。

“这册子里的工作流程，你从新帮众挑选些人，按照章程培训。人可以等工作，但是不能等到事情到眼前了，让工作等着人。”

“明白，二哥。”曹文诏有些自尊心受挫道。

之前丁耀亢要靠自己的接济才能混口饭吃，谁曾想人家入富贵帮，没多久便成为比自己还要重要的存在。

他谈下来的加盟铺子，不仅仅有高额的加盟金，而且每日还要购入大量的原材料，现在俨然已经成了富贵帮最重要的收入支撑。

而自己掌控的劳力，成千上万计，却没有任何成绩。

如何让他心急如火。

对此张雪年并未过分的安慰，自己可以帮他解决，但是也要让他学会自我反思。

待二人离去之后，张雪年思索了许久，他总是感觉把生意做得太大，有重蹈太岁帮覆辙的危险。

一转身的功夫，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墨水撒了一身。

看着自己忽然间黑乎乎的袍子，张雪年忍不住苦笑道：“成大事者，如何能踌躇不前，怕死惜身呢？”

这些日子，天津卫的太岁帮老弱病残，如今是富贵帮的新帮众，整体都有些怨言。

大家本以为跟了新当家的，会过上好日子，谁曾想到，日子照样是日复一日的贫穷。

甚至还不如之前在太岁帮过得好，虽然那时候做过不少亏心事，但是不时还有些收成。而如今呢？身上有各种枷锁不说，让人感觉很是束缚不说，连隔三差五的收成都没有了。

虽然各家各户都有些余钱，但是这种情况下，大家不得不担忧，坐吃山空后怎么办。

如今日子过得富裕了不少，桌上吃饭的人虽然不多，但是菜品却很丰盛，荤素搭配，很是打动人的胃口。

不过秦老爷子的心情明显不在方才上。难得今日张雪年在家里吃饭，忍不住开腔问道：“

“小年，买地的事情准备的如何了？怎么没动静了？”

“没事儿，我自有打算。”

张雪年给老爷子夹了一口凉菜，然后轻轻的说道：“听来往的商旅说，北边儿的仗打的不顺心，继铁脚帮之后，又陆续有些逃难之人来到天津卫，您以后没事儿少出门，以免被哪个不开眼的冲撞了您。”

麻赖子一听就有些慌神，“雪年哥，这些人来了之后，是不是天津卫又要打仗了？”

没有人喜欢一无所有的逃难之人，即便是朝廷也经常驱赶他们，逐渐失去了朝廷失去了归属感的流民，很有可能慕然间成为暴徒。

秦老爷子有些迷茫的说道：“可我听说，自从铁脚帮覆灭之后，那些帮派已经老实了许多，怎么还有人往天津卫来啊。”

张雪年放下筷子，给老爷子又成了一碗饭，然后慢条斯理的喝着虾米汤，“不论如何，日子照样过，大规模的帮派不敢大战旗鼓的来天津卫，但是三五成群的混进城来，不在少数。”

“谁敢欺负我们，就揍他们。”

曹变蛟握着拳头，气势汹汹的说道。

“吃你的饭，每日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曹文诏一拳头砸在曹变蛟的脑袋上，小家伙立刻安静下来，低头对付碗里的大米饭。

等饭后，张雪年问道：“最近变蛟的课业怎么样了？”

曹变蛟小脸有些羞涩，“功夫是朋友们中的第一。”

曹文诏毫不客气的说道：“经学倒数第一。”

曹变蛟立刻不服气道：“我射箭也是第一嘞。”

“先生交代的文章背诵，你次次倒数第一。”

张雪年倚在椅子上，看着正在拌嘴的叔侄，感觉如果条件允许，一会这样下去，真的不错啊。

“可是，这样的生活注定不会长久啊！”

跟张雪年一样有紧迫感的，还有曹文诏。

北方的战事情况很糟糕，北方各地民怨、民乱频频，在他看来，一场浩荡的乱世即将来临，到时候该何去何从，曹文诏根本看不透，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强大自己而已。

吃完晚饭，张雪年随着曹文诏练了一阵子武术之后，照例开始四处闲逛，走到棚户区时，他看到了无数期盼的眼神。

虽然有王伯庸坐镇，稳住形势，可他们的温饱终究是个大问题，如果短时间内不解决，即便是自己买再多的农田，也没有用处。

回到院子，张雪年对正趴在桌子上饮酒的丁耀亢说道：“丁兄，酝酿下写一篇文章，嗯，写的夸张些。”

“明白。”

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张雪年说的太细致，丁耀亢就能明白其中含义，所以多拿了一壶酒，直接回房酝酿去了。

张雪年习惯性的看向天空，明天的天气不错，惠风和煦，天朗气清，而我张雪年又改如何在锦衣卫百户和富贵帮二当家之间做好权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