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赵如祖急事求见从辽东远道而来的范先生,想寻求高见,却吃了一通闭门羹。
守门的青衣小童面带醇笑,婉拒道:“贵人请求不巧,我们家先生外出云游去了。”
赵如祖得知消息之后,却明白人家非是云游,而是相讨要些好处。
当今大明,世风日下。读书人都以爱财为荣。赵如祖前些年寻读书人作画,那读书人讽刺道,“你虽为高官,我却不能平白与你作画,但我身份卑微,又不敢收你银子,您便把百两银子与我当面吧。”
赵如祖照做,那读书人果然一气呵成,作品也是惟妙惟肖。
至于银两,竟然也是事后归还。
所以在赵如祖看来,当下这读书人都是极爱财的,只是有些人惜命爱财而不敢纳财,有些人却爱财纳财却不惜命。
眼下还用得着这个范先生,赵如祖自然不肯杀他,不过既然他不愿意高开金口,自己便沉他一沉,反正大势在我,凭借一群下贱的草民,还真的能翻了身不成?
只是,接下来的坏消息却是一个接着一个。
先是,码头上的商家全都停了卸货买卖,宁可船舱上的粮食烂了,也要等待招标会开始,自己的人没有了进项,只能回到卫所饿肚子。
毕竟现在是圣君在世,赵如祖起码不能纵兵抢粮。
接着,抚顺失守,圣君震怒,要求稳固漕运,各地漕粮入津门,要求各地官员全力保证漕运平稳的消息传来。原来刘球儿所言的情报不假,抚顺确实失守了。
而且李永芳这厮,一点儿都不要脸面,身为华夏子孙,竟恬不知耻的做了努尔哈赤的俘虏不说,还将阖城百姓赠予努尔哈赤,听说努尔哈赤还要将七贝勒阿巴泰之女嫁给他,对外宣称抚顺额驸,一看就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千金买马骨的买卖。
如今不少失意的明人,也有样学样,往赫图阿拉跑去,幻想着谋取个锦绣前程。
接着第三个坏消息又传来了。
话说陛下震怒一番之后,便听从杨镐的建议,命令顺天府、辽东、山西、山东等区域的卫所,整饬武备,准备大战。各卫所无故,不得轻离驻地,经营副业,以免上战场,士兵连刀枪都拿不动。
当然了,本质上来说,即便是真的打仗,不可能动用天津卫这种天子脚下的部队,万历心里也清楚,这群废物到底是什么货色,也未必指望他们。
可说到底天津卫也是属于卫所的一员,公开抗旨不尊,赵如祖也是要考虑下,是否存在掉脑袋的风险。
这些坏消息对于赵如祖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他哪里想过去前线打仗,当初在高丽,他是靠装晕躲过一劫,后来李大帅心好,参与前线战斗的部队都有奖赏,他这才因公得到封赏,真正保证他平步青云到了指挥使位置的,是他杀良冒功,残害百姓,巧使金银得到的。
况且,这白花花的银子,说不让挣就不让挣了,他心里可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而就在今日,长时间藏匿在幕后,跟邻家老翁一样天天闲逛的指挥使忽然上台,将陛下的圣命当中宣布一通的时候,看着台下将士们敬仰的神色,赵如祖这才陡然意识到,这个老家伙何其狡猾,无非就是提供些简单的棚户,连一口博饼都没有贡献的刘大庆,才是卫所真正的主人。
不过心里清楚归清楚,但是心里暗自较劲还是免不了的。
毕竟都是当初在辽东“鏖战”的同僚,凭什么就因为他能演戏,他就是指挥使,就因为自己演的不够出色,自己就只能是指挥佥事?
凭什么他稳坐钓鱼台,就能有数不尽的金银,而自己只能靠本事去掠夺?
赵如祖心里很不服气。
实际上,人性总是有属意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哪怕是一个官员再公正无私,他也有属于自己的私心。或者权利,或者生活,或者荣誉,或者子孙。
只不过是,有的人在寻找自我的欲求的时候,能够兼顾正道,亦或是让正道多一些,或者少一些而已。
而回到眼前,这位指挥佥事赵如祖,他身居高位,手下其实有不少弟兄,但是他心里却直将这些当成他升官发财的进身之阶,甚至私有物品,至于所谓的家国情怀,他是一丁点都没有。
他心里想的更多的是,我做官二三十年了,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流了无数次血,走了无数的门路,花了无数的金银,才熬到今日这个位置,何其不易?
我凭什么不给自己和后人挣些好处?
谁还不曾是个热血小兵?可是我热血的时候,谁管过我,谁问过我吗?
想起李永芳,赵如祖心中甚至有些羡慕,左右不过是以后要留个辫子而已,就能做努尔哈赤的女婿,真的不赖。这也是他留着范先生的原因,他知道这厮是抚顺来的,关键时刻能跟自己去投努尔哈赤也说不定。
而就在陛下忽然要求整饬漕运,赵如祖陷入困顿之时,天津卫的脚夫们却一个个喜笑颜开摩拳擦掌,纷纷等着大干一场。
就在张雪年抽时间将各个帮派的掌舵人叫道大柳树下,开始组织人马讲解他的运筹之学布置计划的时候,江南来的商户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欣喜。
国家在平常之时,尚且不在乎他们的感受,如今国家形势忽然危急,漕运总督更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于是这些商旅,不管能量大小,都开始各使神通,买通官员,为招标会造势。
具体来说,但凡是跟漕运有关的官员,甚至于附近区域的巡察御史,但凡是不洁身自好之人,都收了银子,沾亲带故之人,都收到了家人问候的家书。
至于说运力,张雪年却是完全不愁,先不说老家沧州府源源不断的输送的人才,外加九千太岁帮老弱病残以及暗桩,此外还有很多有关系有门路的卫所亲属,也想办法跟张雪年提过要谋一个差事,寻求条活路。
值得一提的是,张雪年发现,即便是当时迫于压力,这些脚行的掌舵人几乎走到了一起,但是随着压力的削减,这群人又开始变得惫懒,甚至争斗起来。
张雪年倒不奇怪他们的反应,华夏人内斗才是主旋律吗?
但这并不妨碍,张雪年对他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而与此同时,赵如祖哪里,除却少数卫所的士兵依然逡巡在码头之外,大多数人也被调回了卫所,以免巡察御史忽然到场,空额太过于厉害,被人弹劾。
其中,赵如祖并没有放弃,他开始寻找卫所士卒的家人,但凡男丁,能干的起力气活的,他便都想组织起来,经过锦衣卫初步调查,赵如祖的行动力很强,也许是金钱的魅力诱惑,他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便挑选出三千多人,不过对于庞大的马头装卸来说,依然有不小的差距。
不仅如此,招标的消息不知道是被谁传出去,一群山西的脚行帮派,也结队而来,不过这些人比起先前的铁脚帮要老实不少,总是在城外的棚户区住下,但是张雪年亲眼所见,起码有五六千人。这些人跟张雪年所统计的天津卫脚行不一样,都是年轻力壮之辈,一看就比天津卫的脚夫踏实能干。
而晋商投机倒把,长袖善舞也是本性,这些人一来,就成了兵备衙门的座上宾。这跟山西出了个张四维有关,张四维虽然为内阁首辅的时间不长,但是山西商人的影响力却上来了。
尤其是前些年,这些晋商打坐投机倒把生意,跟女真人关系非常不错,收益甚高不说,在朝野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和影响力。
如今努尔哈赤造反,攻占抚顺,大明首先采取的便是经济制裁,所以不少晋商不得不另谋他们,这也算是这群山西人忽然出现在天津卫的原因。
三方势力,一方是卫所的大佬,虽然遭到了一定打击,但是迅速找到了出路,另外一方来自于在朝堂之上颇有影响力的山西,而最后一方才是以张雪年为代表的本地脚夫帮派,而且还心不齐,整日内斗。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日子一直是张雪年在幕后操持着一切,曹文诏在做什么?
答案是应召入伍。
之前锦衣卫千户详细问过张雪年,在铁脚帮之战中除却他谁出力最多,张雪年便推脱当地的街坊百姓以及勇士曹文诏。
过后千户也调查了一番,发现这个叫做曹文诏的年轻人非常不错。
所以曹文诏本来每日愁眉不展的组织兄弟们找机会去码头干活,却不料一不小心摇身一变,被陛下征召入伍,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总旗。
虽然总旗手底下只管着五个小旗,林林总总也就是五六十个人,但是也说得过去,毕竟曹文诏之前只是一介白身。然而,无论如何这也是张雪年能够为他谋求到的最高位置。
毕竟以张雪年自身的功绩,也才是一个微末的百户而已。你说他给曹文诏谋求一个千户,甚至指挥使,那纯粹是痴人说梦。
赵如祖虽然恨,但是却不敢对卫所的人轻易下手,更不要说是一介总旗。
尤其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为了不妨碍自己的发财大计,一切他也只能暂时忍耐。而曹文诏也很正气,虽然在卫所服役时间不长,但是在卫所,也开始展现他的影响力,甚至千户都曾经多次表示过提拔的意图。
当然了,曹文诏也很清楚,自己一个小小的总旗,跟二哥是完全没有办法相比较的。而且就算是二哥现在依然是白身,曹文诏也依然会坚信,二哥的前途会比自己坦荡。
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崇敬。
“前线努尔哈赤连抚顺都夺了,咱们这群人不思报国,还有心思在天津卫勾心斗角。”千户所里,曹文诏将最新的邸报递给千户。
“大人,抚顺失守,辽东岌岌可危,陛下下旨申饬,指挥使除了再点将台上说几句话,便没有什么其他动作吗?在这样下去,因为我们卫所,漕运很有可能瘫痪。”
“这事自有上面做主。”那千户看过邸报之后,对于辽东的形势也多了几分了解,内心也颇为愤慨,但是多年的宦海生涯,却没让他过多的发表意见。
“大人,您也是有志之士,每日这番消沉,难道心中不难过吗?”曹文诏忍不住长叹一声。
“曹兄,你这是什么话?”千户表情却很是淡然,“莫非是信不过你兄长,还是信不过咱们指挥使?你在天津卫呆的时间也短了,说实话,咱们天津卫虽然平庸,但起码比各地其他的卫所要强上不少吧?你也走南闯北过,你说说,这天下除了咱们天津卫,谁能凑得出数百精兵?若是没有咱们指挥使维持,如何能有今日局面?”
“我不是信不过。”曹文诏不由摇头,“我只是看着眼前局面僵持,心中替国家忧虑罢了。”
“既然忧虑,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拿我令牌,将全军召集起来,勤操苦练,将来有朝一日,杀敌立功才是正道。”
说话的千户很是欣赏曹文诏,见曹文诏一脸忿忿之色,将腰间自己颇为喜爱的熊罴玉带解了下来,亲自给曹文诏系上,“曹兄,我虽然欣赏你的才华,但我也只不过是一介千户,能帮你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说着怕曹文诏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故意提点了一句,“记住,这令牌,只允许操练将士,你敢用作他用,小心军法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