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年抬腿走了两步,忽然止住身形,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阎应元说道:“干得不错,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了。”
阎应元本来只是低着头,随着张雪年的步子往外走,听了张雪年这句话,先是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好半响没说话,接着不知道怎么的,眼圈就直接红了。
已过而立之年的阎应元,在官场蹉跎了大半辈子,也只做得个艰难糊口的刀笔吏。他心里很清楚,没有什么根脚的他,混到退休,顶多也就是个典吏,还得是祖宗坟头冒青烟,保佑自己的那种。
而且,在京城一带做升斗小吏这么多年,见惯了朝堂的乌烟瘴气,官员的决疣溃痈,他在心里早就有了心如死灰的感觉。
是在天津卫,让他找到了身为朝廷命官的意义。
初见张雪年的时候,阎应元心里挺不是滋味,一个毛头小子就做了大明的锦衣卫百户,这江山焉能不亡?
可在他手底下干总旗没有多久,这种怨念就烟消云散。
这位张百户就像是一座深渊,你永远摸不清楚他的深浅,而他却不管你是谁,你来自何方,都能将你塑造成团队中的一块青砖绿瓦,让他成为锦衣卫百户所坚强堡垒中的不可忽视的一员。
而真正让阎应元崇拜的则是张雪年对于辽东看法的那道折子。
是他第一个站出来高呼,努尔哈赤欲拿抚顺,次拿清河。
全天下似乎只有两个人信了。
一个是当今皇爷,但是没有丝毫用处,抚顺该丢丢,清河该没还是没了。
另外一个人,则是阎应元。
而他能做的,除却敬佩百户的远见卓识之外,便只能是尽力完成百户交给自己的每一项工作。
但阎应元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支撑总旗的位置,所以百户屡次惩戒自己。
但他从未有过离去的想法,很多读书人都扛不住回家读书逍遥快活去了,唯独阎应元在坚持。
总旗大小也算是领皇粮的官差,却委身烧鸡店每日卖烧鸡度日,这日子比自己之前做刀笔吏还要辛苦,还要丢尽脸面,索性付出终有回报,他抓住了宋献策,并得到了极其重要的情报。
而百户大人,也终于亲自开口承认了自己的能力。
这一刹那,阎应元内心很是复杂,委屈和感激交织在一起。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句颇为习惯的话,“大人谬赞,这都是卑职应该做的。”
本来欲要再次转身离去的张雪年,从阎应元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再次停下身子,拍了拍阎应元的肩膀,这一刻阎应元从百户大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与年纪完全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
“丽亨,你是读书人,又做过朝廷的吏员,让你做锦衣卫探子这种为人所不齿的官职,说心里我也替你感觉到委屈。”张雪年说着,望向天空中飘来的团团遮日青云,眼神复杂,叹息一声说道“可这世道,日益崩坏,总该有些人站出来做些什么?你我一个锦衣卫百户,一个锦衣卫总旗,看起来与大局无关痛痒,但却实实在在为大明朝的太平献出一份力。其实我们的伟大,未必比朝堂之上的大人们差多少,也未必比其他人强多少。这个世界很坏,很多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忘记了家国,忘记了忠义,但也有很多人,像我们一样位卑不敢忘国,匹夫亦忧兴亡。”
提起国事,这位百户大人一向话不说很多,但今日在阎应元看来,大人明显有些啰嗦,但话语却万分的诚恳。
是啊,以大人的身份和地位,何必为国事如此劳心费神?
江山易主也好,龙椅换人也罢,谁主朝堂之事,跟他这种腰缠万贯的富绅有什么关系?
还不是百户所里那句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在作祟?
想到这里,阎应元俯身作揖,诚恳道:“大人教诲,卑职铭记于心,从今往后,愿效大人鞍前马后,定国家之兴亡,柱大明之长存。”
张雪年看着一脸肃然的阎应元,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甩了甩袖子,直奔百户所牢房。
说是牢房,其实就是城隍庙下的地窖,如今张雪年做了百户,感恩城隍老爷的庇护,重新修缮了庙宇。
只是如今这年头,百姓自己都自身难保,又有几个人来此上香,所以这里的香火一项不怎么旺盛,倒也给锦衣卫提供了不小的方便。
待看清楚来者的时候,宋献策不得不慨叹,宇宙之玄妙。
谁能想到,前些时日,在赌档把酒言欢的东家。在工部侍郎徐光启面前,表现的万分恭敬,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天津卫富绅,就是让天津卫大佬们,日夜猜测的锦衣卫百户呢?
“怎么?很震惊?”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在天津卫有如此产业,又能与卫所的大人们关系如此莫逆,怎么会是白身?”宋献策摇摇头,一脸的失算的表情。
张雪年却摇摇头,“你错了,能有今日之成就,与我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不料在张雪年看来,一句再也真实不过的真话,在宋献策的脸上表现的却很是讽刺。
“大人,您这话说的也不亏心吗?”
“我为什么要亏心?”张雪年坐在阎应元搬来的椅子上,有些惫懒的倚在上面。
“是你们这群人巧取豪夺,才让大明的百姓无立锥之地。只不过是你的身份特殊,即便是做了什么,别人也看不出来罢了。”宋献策有些愤怒,在他看来,大明的每个官员都是贪的。
小官比大官更恐怖,更可恶,因为他们灭门灭家更彻底,更直接。
对于宋献策这种代表着普通百姓最朴素的看法,张雪年一笑了解。
宋献策游走江湖,见多了这种肮脏的事情,又不知道张雪年的本事,所以他出于本能的看法去看待张雪年,这无可厚非。
其实不仅仅是宋献策这样看,其实就连当朝的御史们,也是这样看的。他们的奏折,哪一道不是表现出对陛下派出官员“敛财”的无限愤慨?
自己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至于别人怎么看自己,其实蛮重要的。不过,张雪年不在乎!
当初开公司的时候,手底下的员工总数猜测老板一年挣多少钱,背地里骂老板死全家的人少吗?可当老板的喝酒喝到吐血,晕倒在天桥底下被冷风冻得浑身骨头发酸的时候,谁又能看得见呢?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你负责交代情报,我负责为朝廷卖命,至于我有钱没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宋献策的表情很是复杂,最后还带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道:“赵如祖的人马混入了很多辽东野人还有女真人,他们一直在伺机作乱。”
张雪年点点头,起身离开了地牢。
这个情报对于张雪年来说,算不上震撼。他只是好奇,努尔哈赤既然有意扰乱漕运,为何到现在没有动手。
这份好奇在张雪年还没爬出地牢的时候,就已经想通了。对付几条商船有没有意思?要干就干大的,直接焚毁漕粮,让辽东的将士没有粮吃那才有意思。
现在北方没有粮食,朝廷正在议论从金陵调仓粮充边饷,一旦朝廷千辛万苦从金陵运来的粮食被焚毁了,努尔哈赤在辽东势必可以更加的肆无忌惮。
“张雪年,我不管你是贪官还是好官,我只希望你别浪费我的情报,让我大明的北疆将士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到时候女真人可就真的成了气候了。而女真成了气候,则十有九会效仿蒙古人之旧事,届时天下危矣。”
宋献策浑身绑缚着枷锁,神色严肃对正在爬梯子的张雪年喊道。
张雪年瞥了一眼宋献策,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大抵像是他这样的读书人,其实不一定没有爱国情怀,但一旦报国无门,又想让一身才华得以施展,就只能走歪路,要么投身异族做汉奸,要么跟着草莽起兵造反。
至于今天前来的目的,张雪年已经达到了。第一,得到了很重要的情报,卫所里混入了辽东的探子,这是努尔哈赤最擅长的地方,使用细作,搞破坏,搞刺杀。第二,见识到了明末的大佬。虽然只是简单的说了两句话,但是可以透露出一点,宋献策很有军师的潜质,能透过细作这件事情,想到漕运,又能通过漕运联想到辽东,最后是努尔哈赤的动向。还有,这个未来的大军师,有点儿愤青。
这样的人才,弃之荒野太过于可惜了。
“大人,这宋献策如何处置?”
“让他在地牢里做个文书吧,所有的情报都抄录一份,让他分析情报。”
“大人,据永城那边儿的情报,这宋献策是个特别出名的江湖术士。”
“术士怎么了?”
“大人,术士就是那种坑蒙拐骗,不做好事儿的江湖骗子啊。”阎应元有些着急了。
“你不懂,骗子用好了,比好人管用多了。”张雪年摇摇头,留给阎应元一个潇洒的背影。
对于阎应元的疑惑,张雪年是能理解的,在大明读书人的眼里,爱国可以,但是得讲究个出身。大人天天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你真的以为你一个江湖骗子就是匹夫吗?这匹夫是我们这群锦衣卫的虔诚罢了。
你一个江湖骗子,也配爱国?
这种心理其实属于一种阶级自豪感,是读书人高高在上的心里在作祟,这种心里确实让明朝灭亡的时候,无数读书人投井悬梁而死,但也恰恰是这种心里,自绝于人民。
大明养士二百多年不假,可是说到底士才多少人,而百姓又有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