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枪舌剑由尖酸刻薄的斥责拉开帷幕,又以毫无底线的谩骂画上句号。恶狠狠的盯着伊斯塔.莱文斯布满皱纹的老脸,西泽正死死的咬紧臼齿,却不知自己还能能说点什么。
计划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作为“抢婚”计划的制定者,那精明的棕发小混蛋绝不会忘记自己的台词。只是当潜藏已久的软弱涌上心头,西泽竟猛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
简而言之,就是太多太多的缺德话,他不忍昧着良心说。
“——世上那有什么烂好人?不都是一群自我标榜的懦夫吗!”
这话是某棕发肥宅在干了整整两瓶朗姆酒,亲口向姬千陇抱怨的。俗话说的好,酒后吐真言。西泽并不认为,那天喝的五迷三道的自己,有余力跟鸡哥编瞎话。
当莱文斯先生嘴角的狞笑愈加放肆,西泽真想狠狠给自己两巴掌。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的前路,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鱼死网破的勇气。
“屠龙者终成龙”的老套故事,西泽早已听腻。他明白人终将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却又钻了好几年牛角尖才弄懂,即便是自我憎恶的可怜家伙,亦能没心没肺的追寻“幸福”。
从生存的角度谈起,“恬不知耻”是纯粹的褒义词。某位挺着肚腩的棕发小混蛋,总愿将生活视为歌剧。如此一来,舞台上张牙舞爪的年轻小丑,便可被诠释为讨人嫌弃的提线木偶。“剧本”压抑了“演员”的肉体,却没能同化西泽那臃肿且荒诞不经的蠢笨灵魂。
在其位,谋其政。人生在世,又怎有人看不懂“剧本”。在潜心钻研泛精灵史的岁月,西泽阅尽了书库中所有的古老歌谣。当艳阳透过树荫铺满地板,他心中竟生出了某种怪诞的既视感:
勒格姆与庭院内的鸡哥,构成了“魔王勇者”的二元对立。而不知所踪的“憨憨审判官”,竟完美契合史诗中所向披靡的英雄形象。映着圣职者们响亮的破冰号子,西泽终于意识到,深陷冰牢的自己,就好似被“英雄”逼上绝路的卑鄙丑角。
根据的以往的阅读经验,西泽猜测,在剧本的尽头,自己多半会不得好死。
事已至此,何来退路?西泽明白,自己应当活的体面。所谓体面,便是不抱怨,不逃避。尽己所能,去完成应当完成的事。
这位执拗的棕发小混蛋知道,什么样的舞台效果,是唯有丑角才能营造的。
“骂的漂亮,伊斯塔.莱文斯!姜还是老的辣,在下无话可说!毫无疑问,今天是您赢了——”
因亢奋而走调的呼声,自礼堂内层层激荡。循着字正腔圆的杂音,众人飘忽不定的目光,于肥宅之身汇聚成点。感受着宾客们眼中的炙热,西泽极致夸张的挥起双臂。随即,似演讲家般高声呼喊——
“——尊敬的莱文斯先生!论丧尽天良,您实属出类拔萃!在下自叹不如,惭愧!实属惭愧!!”
“哟,这放的是哪国邪屁啊?小王八蛋!”
“将稚音嫁与勒格姆,令‘莱文斯’与‘忘川’达成联姻!以此等妙计为自己谋利——您这算盘,打得真是精妙!”
“小兔崽子!你〇〇在拿嘴喷粪!!”
“我说的有错吗?拿女儿当商业筹码的人渣!——!”
以恨不得将教会屋顶掀翻的音量,呆立冰牢正中的棕发肥宅,将那大不敬的刻薄劈评价,用尽全力气大吼出声。
切莫以个体的聪慧才智,去臆想人类聚落的整体素质。缺乏佐证的鲁莽断言自“演员”口中脱出,却混杂着炽染星辰激昂论调。文学应当谨遵逻辑,现实却没那么多规矩。垃圾话听久了,谁都能遗憾的发现,所谓“众人”,不过是群盲信“气氛”的疯子。
当“演说家”的华美表演回归寂寥,冰牢外哗然的议论声,竟将圣职者们的破冰号子淹没殆尽。
片刻的惊异后,翻江倒海般的鄙夷溢满了商会长的思绪。老先生正直直的望着西泽,在难以言喻的恶劣目光映照下,那单手握铳的棕发肥宅,就好似一坨流着脓水的腥臭垃圾。
伴随一次过于绵长的喘息,伊斯塔.莱文斯恢复了些许镇定。但他眸中映照的炽烈憎恶,却没因平静的语调熄灭半分。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怎么?戳到痛处了?您这就急了?”
“能说出这般拙劣的揣测,我还真是高估你了。...听着!你这来自‘黎歌’的下三滥!我莱文斯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现在,给我滚!你们这群王八蛋,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分好处!!”
“那稚音怎么办啊!她可不是你谋利的道具啊!”
裹挟着令人烦躁的讯息,过分夸张嗓音的飘入老先生耳中。老实说,这般荒唐至极且毫无意义的蠢货,老莱文斯已经受够了。
“闭嘴!给我滚!我女儿的人生,跟你又何关系?别〇〇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不是,等等,我!..”
纯粹的气话。伊斯塔.莱文斯敢以积累一生的名誉担保,自己刚刚所言,是绝对的气话。
当老先生意识到,自己被西泽诓入陷阱时,那铸成大错的回答早已覆水难收。商会会长歇斯底里的怒吼随风飘散,随即笼罩礼堂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透过冰牢间的细小缝隙,老莱文斯窥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位小有成就的旅行商人,“莱文斯商会”去年才拓展的商业合作伙伴。老莱文斯忘掉了他的名字,却依旧清楚的记得,这位正值壮年的好小伙子,最常向他人夸耀的,便是其近乎“精神洁癖”的强烈正义感。
一口浓痰,被不知名的青年啐向地板。随即,锃亮的厚皮靴子便重碾其上。自商人鞋底移开视线,老莱文斯无意间瞟见了来往宾客的表情。他猜,自己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于礼堂正中魏然屹立,邪龙构建的冰牢依旧坚不可摧。令伊斯塔.莱文斯深感无力的是,自己的地位,似乎已从被其囚禁,渐渐转变为受其保护。
老先生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根本无法解释,为何此等不幸,偏偏发生在自己女儿的婚礼上。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情况已经糟的无法挽回。事已至此,老先生的愿望只有一个,那便是尽快赶走“黎歌”的那群王八蛋。
然后,完成这场该死的婚礼。
而当老先生回过神来,身为罪魁祸首的棕发混蛋,却仍满面讪笑的站在眼前。
“现在,你满意了?”
“非常满意。老实说,您如果一开始就好好听人说话,我本不必如此。”
那令人作呕的棕发青年,就静静站在老莱文斯对面。冰牢外的嘈杂令人烦躁,却也将两人间褪去怒气的交谈,恰到好处的隐没殆尽。对毫无斗志的老先生而言,威胁已毫无意义。在明白这一点后,西泽终于将火铳放回了枪套。
“有屁就放吧,抓紧时间。”
“我愿代表‘黎歌’与‘莱文斯’进行谈判。目标很单纯简单——取消勒格姆与稚音的婚礼,成全她和乌鹿三。”
“不可能,除非我死了。”
“您应该听我说完再下结论,我还没开始说筹..”
未待西泽把话说完,老莱文斯便将其打断。老旧褪色的楠木烟斗,被老先生从怀里掏了出来。西泽不知伊斯塔.莱文斯此时的心情,却看见他打火的手正微微颤抖。
“没这个必要,油腔滑调的臭小子。撇开‘莱文斯’暂且不谈,光是‘忘川’开出的价码,你们这种杂牌公会都应付。再者说来..”
老先生的奚落,西泽根本无力反驳。他必须要承认,论公会规模与成员实力,放眼玛尔公国,“黎歌”只能算作三流。但这位跟“冒险家联盟”打了数年交道的前冒险者,还是必须提醒莱文斯先生,如今空余残枝败柳的“忘川”,状况也未必能比“黎歌”阔绰多少。
深深的叹了口气,忍无可忍的西泽,再也不愿保持沉默。
“无意冒犯,但我必须要打断一下:老实说,真希望你这鼠目寸光的老家伙能明白,‘忘川’能给与您的,不过是些看似美好的空虚许诺。若‘莱文斯’渴求一同发展壮大的伙伴,就连‘黎歌’都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天哪,将这种话说出口,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我在强调事实,瞎了眼老东西。”
老莱文斯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逗乐了,却又完全笑不出声。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席卷了商会长全身。现在的他,只想瘫在长椅中央,深深吸几口烟斗。
“黎歌,黎歌,又是黎歌。哈...你这小孩,还真是满口胡话。回答我,一家胆敢‘抢亲’的下贱公会,有何颜面与‘莱文斯’大谈合作?”
即便双方能保持理智进行对话,“黎歌”依旧没有半点机会。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这是常识。
数个不完美的烟圈,伴随着老人的轻咳徐徐升腾。坚冰消融后的积水,在不知不觉间将棕发小混蛋的鞋子浸透。伶星正双手抱膝蹲在墙角,仅仅是瞟了一眼,西泽便已断定,维持冰牢数分钟里,她已将魔力透支到了极限。
涌上嘴边的谩骂,被棕发肥宅咽回了肚子。事已至此,侮辱与挑衅都已毫无意义。伶星拼命争取的宝贵时间,已被挥霍的所剩无几。更令西泽感到绝望的是,自己脑海内挥之不去的,木已成舟般的失败预感。
“无话可说了吗?那就滚蛋吧。这场闹剧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老莱文斯的催促宛若丧钟,狠狠砸在棕发青年本就混乱不堪的思绪。却鬼使神差的令那接触不良的“老旧主机”,奇迹般恢复了运转。
有生以来第五次,西泽为自己盖上了名为“废物”的标签——自身的无能与弱小,那棕发肥宅早已承认。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于此胜负未分之时,便因焦虑乱了方寸。
计划仍处在正轨——谢天谢地,作为抢婚计划的制定者,西泽总算弄懂了这件事。
“稍微有点耐心,莱文斯先生,你至少应该听我把话说完——首先,你真的明白,稚音正要嫁给怎样的一个人吗?”
“总好过嫁给一头熊。”
“不,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伊斯塔.莱文斯,我知道你希望稚音嫁给勒格姆。但你真的明白,置身于余述统治的‘忘川’,勒格姆面临的是何等危险的处境吗?”
“身为‘忘川’唯一的副会长,勒格姆有何必与余述为敌?”
“准确来说,勒格姆是唯一还活着的副会长。你应当知道,将勒格姆纳入‘忘川’,并培养为成骨干冒险者的人,是弦。您应当认识他,身为‘忘川’前会长的弦,可是西海岸唯首位炼金术师出身的冒险者。”
“我知道那个人,但你的话什么意思?”
“我只想告诉您,自余述掌权以来,除勒格姆以外,弦所有的亲信,都已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最近消失的一位是秋林,那是位善使巨刃的老练冒险者。常年活跃在西海岸的他,已有整整两周没在‘冒险者同盟’露面。”
“...”
死死凝视着西泽,沉默的老先生双眉紧皱。他不会天真到去相信,那棕发小混蛋的信口开河。但思绪内翻腾不止的躁动,却令这位谨慎的老人本能感到不安。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伊斯塔先生,只希望您尽快意识到,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正在将稚音.莱文斯,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