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中秋提着柯一尘走出齐云山,顺着山道,路的尽头有一匹马系在树旁,见到她来,咴咴地打了几个响鼻。
桂中秋轻轻抚摸马头以作安抚,从马背扯下一个布袋,像装牲口般把柯一尘套入,将她捆在马后用力扯了两下,确认捆得牢固后还不忘叮嘱道:“你最好不要乱动,要是掉下去容易被马踩死。”
她动手时干脆利落,仿佛没有感情的恶鬼。可没有杀意时,倒真像个寻常大妈一般温和细心。柯一尘身处布袋中,只觉得腿伤处剧痛,稍一动便钻心彻骨,如何能从马滚下?她心里怨恨陡生,冷笑道:“用不着你假好心!摔死了不是正合你意?”
桂中秋呵呵笑了几声,声音颇为响亮。她用粗粝地手掌隔着布袋轻拍柯一尘,举止像是在安抚马时一样,语气敦厚如规劝后辈:“小姑娘要懂得惜命,不要整天把死字挂在嘴边。否则人听了觉得姑娘家没教养——你就算死也得死在倚晴楼的地牢里,否则大娘捉你作甚?”
她年逾四十,在作为倚晴楼杀手头目的近半生涯中切实地做到了杀人如麻,一身杀气已到了不寒而栗、不怒自威的境地。只将温暖宽大的手掌拍在柯一尘身,令柯一尘不自觉地汗毛倒竖,本能地感到挥之不去的冷意。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让她硬是将一句“我呸”咽回肚里。嘴里哼哼了两声算是回应。
桂中秋眉宇舒展,和蔼道:“乖孩子。”说话间已翻身马,纵马向燕云驰去。
这一走便走了足足一日,桂中秋似乎着急返回,一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丝毫不做歇息。柯一尘在后面颠得五脏六腑几欲倒转,断腿处几乎失去了知觉。
如此虐待激起了她的性子,她心中揣测,“这老妇多半是故意为之,想让我吃点苦头看我笑话。我堂堂公主,岂能服软?倘若我开口求饶,我洪武周氏的脸面往哪儿搁?”
她正处于伤情幽怨之时,一腔怨懑无处发泄,当下心念一坚,视桂中秋如同仇人,只觉其人一言一行皆是与自己为难。于是咬紧牙关,忍住疼痛,一路竟没有吭出半声。
到了第二天午,柯一尘忽觉马奔腾之势减缓,变成了踱步,周围多了市井叫卖、路人穿行之声。明白多半是到了幽州燕云城,只不知离倚晴楼还有多远。
又过了莫约一个时辰,布袋外天光一黯,她听到外面有数名女子小声惊呼,“啊!花宗!”柯一尘一激灵,暗道:“到倚晴楼了!”
只听桂中秋道:“通知楼主,人我已带回。”
这话又惹得一片女子惊讶之声,听声音外面人数●app下载地址xbzs●颇多,隔着布袋,柯一尘都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整成了众矢之的,无数目光似乎穿透布袋,牢牢钉在自己身。她正想着要不要动弹一下,吓唬外面众女,忽觉身子一轻,桂中秋似下马步行,又将自己提起。她心不由得一紧,意识到自己马就要见到谁。
那个当今天下最为传奇的女人。她身份众多,每一个身份都是非同小可。
她是战神王虚舟的妻子,是传说中三山现存的唯一弟子。她是荣王周庭安的挚友,是力挽狂澜独自撑起燕云的倚晴楼主,她还是...王星澜的母亲。
柯一尘蓦然生起一股歉意,自己将王星澜一掌打死,着实没有颜面去面对他的母亲。她默默地想:“虽然倚晴楼是帮子反贼。可黄韵清到底身为人母,恨我一些也是应当。她只要肯好好与我说话,我便将其中利害说与她听。她既然号称足智多谋,就应该能理解我的意图。到时候如能一笔勾销,那是再好不过。”
桂中秋步履起伏虽小,但行走极快。柯一尘自觉地外面明暗反复变化,走了一炷香地时间,眼前又是一暗,像是进了室内,桂中秋也停了下来。
随着她一停,四周陡然寂静无声。柯一尘惴惴不安地低侧耳细听,却连一丝声响都听不见,好像这里什么人都没有,耳中只闻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动。一股压抑感逐渐蔓延。柯一尘竟有些惶恐起来,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幸好她确信桂中秋还在,因为她仍被桂中秋提在半空,这居然给了她一丝安慰。
她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并没有很久,室中陡然响起一个柔弱女声,“她就是柯一尘?”
听到这声音,柯一尘心中忽觉有些失望。在她想象中那个倚晴楼之主,应是一个手腕高明,言语间充满威仪的干练女性,可那声音听起来甚是柔弱软糯,透着一股疲惫凄婉,令人一听便忍不住心生怜惜。这实在不像是掌管燕云城的倚晴楼主该有的声音。
但毫无疑问,能在此时此地发话,这声音地主人正是倚晴楼主黄韵清本人无疑。看来丧子之痛已让这位女强人难以承受。光从声音中便能体会到她悲怆的心境。
桂中秋似乎不忍见她如此,叹息一声,安慰道:“楼主莫要太伤心。以免伤到身子。”
那声音微提,如同小女生一样倔强,“伤心?伤什么心?捉到此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哈哈!中秋你做得好。星澜死了,她岂能逍遥?”
桂中秋暗暗一叹,把布袋打开,往外一倒。柯一尘天地倒悬,一骨碌滚了出来。她摇晃着脑袋定了定神,慢慢抬起头来,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一座雅致地偏殿之内。面前垂着一道帘幕,幕后隐约可见一个削瘦身影横卧榻,手掌中似在把玩某物。
虽瞧不真切,柯一尘也知道此人便是黄韵清。
这殿中除了黄韵清与桂中秋,还有两人在帘幕下方左右落座。右手边是个年逾三旬的美妇,身着荷色曲裙,甚是雅洁,鬓戴有粉色樱瓣配饰,手持一宗长卷细细的读着,对外界变化置若罔闻,瞧也不瞧柯一尘一眼。
能在此地落座,这妇人身份一定不凡,柯一尘猜测,想必她就是王星澜提过的倚晴楼另一个天地境高手,群芳之首,老樱柳寂寞。
左手边则摆了两张椅子,手一张空悬,应是给桂中秋预留。下手则坐了一个白衣披发地女子,戴了一张银色鬼面,极其狰狞可怖,只坐在那儿便散发出一股森冷之意。
柯一尘之前从未见过她这副打扮,但两人目光一触,她立即猜出女子身份。心头无名火起,冷冷地哼道:“晏空花!”
晏空花朝她微微颔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帘幕之后的黄韵清似乎没有起身瞧瞧柯一尘的兴致,斜躺在榻没有动作。晏空花见义母没有问话的意思,便代她开口道:“说吧。”
柯一尘一怔,“说什么?”
晏空花顿了顿,语气中夹杂了些许情绪,“说说是谁杀了星澜。”
柯一尘倏地怔住,脑中疑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们不知是我杀了王星澜?当初在场者只有四人。除了元神机那两人,剩下只有费九关那个混蛋。难道费九关没有落到倚晴楼手里?或者是他没告诉倚晴楼是我杀了王星澜?”
她忽然怨恨地想:“既然如此,我不如将这罪名推到费九关那个混蛋身!那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蠢人,死一百次也不够多!”
她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正欲开口,忽地触到了晏空花的目光。
那双眸子充满了复杂地情绪,望着柯一尘,眸中竟隐约透出一股哀求与期盼。柯一尘一下僵住,脑海里不知怎地,浮现出的却是费九关临别时的模样。
他当是不也是满脸的悲痛,全身伤痕累累好像快死了一样吗?
她心里蓦然一酸,原本恶毒地快意变得索然无味,心道:“我救他一次,何妨再救他第二次?倚晴楼知道我是凶手,多半就不会寻他麻烦。倘若我因此死了,他却活了下来。那么他一辈子都得欠着我!”
她微微仰首,答道:“自然是我杀的。怎么?你们不知道内情便将我捉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