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晏空花来到景疏楼,虽早已有心理准备,看到眼前的满目疮痍还是不禁发怔。
她自记事起就被王虚舟夫妇收养,随他们辗转南都、燕云,经历了燕云自立,目睹了倚晴楼建立。她是亲眼看着景疏楼如何从一个寻常居所一步步变得威严无比,成为倚晴楼精神的支柱。
可如今就这么毁了,冲淡如她也有些恍惚。
那片崩毁的小园之中聚集了倚晴楼大批人手,荻悠悠也在其中。原本内殿的位置,卧榻之,双宗并排躺着,黄韵清正俯身为她们治疗。
见到楼主无恙,晏空花心慢慢放下,穿过众人走到近前。身边诸女看到她后,目光均焕发出一抹神采,齐齐惊呼,激动道:“亭主!亭主回来了!”
黄韵清依旧专心为双宗处理伤势,丝毫没有因为义女归来而显出喜悦。晏空花走近,床榻边的地,还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男人?
费九关?!
晏空花愣住,见他精赤着身,伤口似乎已经好好包扎过,但全身都是血污,此刻昏迷不醒,胸腔微微起伏。她想要发问,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咬紧了嘴唇,默默站在黄韵清身边。
黄韵清秀眉颦蹙,她已为桂中秋处理好刀伤,也用药给柳寂寞吊住性命。可双宗伤势实在太重,内伤也沉,想要立即恢复那是天方夜谭。恐怕就算自己悉心照料,两人也需要一年半载才能完全康复。
她施药完毕,一手按住桂中秋前胸,另一只手抵住柳寂寞后腰,脸霓霞流转,掌劲一吐,双宗齐呕出一口瘀血,双双苏醒过来。
百花群芳们俱是欢呼,荻悠悠更是激动,冲去就想要抱住柳寂寞,却被晏空花提起后襟丢到一边。
双宗睁开眼,看到了黄韵清,都是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桂中秋眼睛费力地下打量,“你的毒解了?”
黄韵清嗯了一声,低头不敢与两人对视,身子轻微颤抖,似乎是在啜泣。柳寂寞温柔一笑,勉强握住她的手,桂中秋也握住她另一只。三人手掌相连,只感到掌心传来对方的温度,一时没有人说话。
良久,黄韵清抬头,眸中泪光莹然,哽咽道:“你们...你们无恙就好。我,我......”
倚晴楼落入如今的田地,皆因她一意孤行,又轻信柳斜斜所致。双宗为了救她舍命引开敌人,她想要道谢,又想要认出,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相处多年,桂中秋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拍着她的手心,和蔼道:“傻妹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时冲动又有什么关系?你还在,我们老姐妹都还在,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柳寂寞也道:“无需多言。”
黄韵清眼泪又落了下来,搂住两人,泣道:“是我错了!桂大姐,柳妹,是我错了!”
三人本就情同姐妹,眼下再无任何隔阂,搂作一团,连桂中秋的眼中也泛出了几丝泪花。
这时一名群芳少女急奔而来,她浑身浴血,到得楼中已经脱力,一跤摔在地,哭道:“楼主!城门,城门破了!”
众女立即哗然,纷纷拔出兵刃,欲与敌人死战。晏空花想起石红巾,心中酸涩,冷冷道:“安静。”
她声音不高,在场的百花群芳却都听的清清楚楚,顿时噤声,垂首等候楼主调遣。
黄韵清抹去眼泪,对双宗道:“无须担心,且下去休息,我自会把外面打扫干净。”
双宗对她似乎极为放心,听她这般说,都没有异议,知道了一声小心,便让手下搀扶着离开。
黄韵清兀自坐在地,定了定神,目光转向周围下属,问道:“楼里还有多少人手。”
百花与群芳各站出一名年纪颇长的女子,两人低语一番,其中一个女子答道:“回禀楼主,因城中有不少敌人放火,姐妹们与他们交手,死伤颇多,再加元如意与辛青二贼在楼中横行,目前百花还有二百一十四人。群芳三百零七人。另外,此花亭的姐妹...全部在城头殉难了。”
晏空花听后蓦然闭双眼。黄韵清点点头,思忖片刻,要来纸笔,写了几句话交给手下,“把这个交给元神机。传令所有人撤回楼中固守。不用与他们在城里乱战。把外围四阁的机关打开,中廊庭院的道路地形重新布置一遍。各处机关和埋伏点都安排人手。三刻之内,全部就位。”
两人高声领命,众女纷纷退下,散入楼中●app下载地址xbzs●各处守御。
黄韵清轻吐一口气,好像到此时才发现晏空花始终站在自己身边。她目视地面,没有去看晏空花,晏空花也静静站立,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一阵,黄韵清忽然道:“受伤了?”
晏空花淡淡应道:“嗯,无妨。”
“谁?”
“辛青。已被我杀了。”
“你中了几刀?”
“四刀。”
“何处?”
“胸口两刀,一刀左肋,一刀小腹。”
黄韵清叹了口气,拍拍身边地面示意她过来,“这就不叫没事。辛青老儿的二十九峰奇岳威力不小,功夫与你只在伯仲。躺下!”
晏空花依言躺下,螓首枕在黄韵清的膝。望着楼主的脸,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楼主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好像自从义父身亡后,她就再也没笑过了。
黄韵清揭开她一直戴着的鬼面。面具下,是一张清绝脱俗的秀美脸庞。她始终没有问过晏空花为什么要戴面具,她知道即使自己问了,她也不会对自己说明。
手指在晏空花身游移按压,倏尔翻转,指尖多出一根闪烁精芒的银针,准确刺入伤处。她一边施针,一边淡淡道:“你本事不小。我让你去杀元神机,你却偷偷藏起来。中秋和寂寞想必都瞧了出来端倪,却还替你隐瞒。只骗我一人。”
晏空花只觉得那细针扎在身有点疼,她闭眼,睫毛微微颤动。
黄韵清继续道:“你提前把手下布置到城门处,那是猜到了夜猿部会在元如意与辛青进来之后攻城。你是怎么猜到的?嗯,你发现斜斜叛变了,却没告诉我,对不对?”
“...楼主恕罪。”
“你又有什么罪?这一番布置,还不是为了守住燕云城?只不过......在你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想过我会有危险,也没有想过要救我。是你没有想到吗?不对,你知道我相信斜斜,自然也能预料到斜斜刺杀我的可能。但你却主动把这种情况忽略了,因为在你心里只想守住燕云城,并不想救我。对不对?”
晏空花心里像是漏了一拍,她悄悄深呼吸,像发泄般轻吐道:“对。”
听到她诚实的答复,黄韵清微微一笑,“楼里的人,包括中秋与寂寞,大家都觉得你我关系不睦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可是我俩心里都清楚,原因不在这,而是自从我收养你以来,你就一直讨厌我。无论我怎样关心你照顾你,你都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久而久之,我才对你生厌。”
“对。”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晏空花睁开眼,看着黄韵清那不老的容颜,鼓起了勇气,坦然道:“因为你是义父的妻子。收养我的是义父,不是你。义父给我性命,教我武功。我从小就下定决心,要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可是...他却把他的一切都给了你!”
黄韵清一怔,难以置信的看着义女,“你一直对虚舟......”
晏空花直面义母的目光,坚定道:“对。我想不通,为什么义父会那么爱你。我甚至想如果你死了,如果我早出生十年,那义父的妻子会不会就不是你了?所以这一次我只想守住义父留下的燕云城,关于你,我不想理会太多。”
黄韵清皱眉。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晏空花古井无波地脸露出了一丝苦笑,眼眸中罕见地透出迷茫。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红巾求我,或许是她那番话有些道理——你也是义父留下的。又或许是因为我和你相处的时间太久了,我不忍心看你死。总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你感谢我。”
话说到这里,气氛有些僵硬。这是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但一切言明之后,双方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各自想着心事。
黄韵清沉默着施针,完毕之后取出两枚伤药让晏空花服下,说道:“好了。”
晏空花站起身,不再去看黄韵清,目视远方,淡淡道:“现在燕云城破了,义父留下的东西只有你了。不管你如何看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保护你。如果真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我也会死在你前面。”
她瞥了眼生死不知的费九关,走过去想把他一起带走。可刚迈出几步,忽然全身发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下半身竟失去了知觉。不由惊愕得望向黄韵清。
黄韵清款款起身,走过去轻轻抚摸着晏空花的秀发,温柔道:“不用怕。我只是稍微扎错了地方,让你暂时瘫痪一会儿。唉,你瞧我多不小心,果真是了年纪。”
晏空花攸然色变,“楼主,你...”
听她说话,黄韵清忽然挑眉,扬手一掌掴在她脸,啪地一声清响,晏空花洁白的肌肤顿时多了五条红印。
只听黄韵清怒斥道:“什么楼主!我是你妈!”
晏空花愣住,她从未听黄韵清当着自己面这般自称过,一瞬间竟不知如何作答。黄韵清依旧抚摸着女儿的秀发,“你对虚舟有什么想法,我不在乎。无论他是死是活,他都是我丈夫,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晏空花脸微微抽搐,倏尔想起幼时曾问王虚舟的话:
“义父,你是大英雄,你也会爱谁吗?”
“废话!你说的那谁可是你妈。”
那人哈哈大笑的模样还留在她的心里,可当时的她却是十分不服气,毕竟,她从未称呼过眼前这个人为母亲。
她低下头不想让黄韵清看到自己的表情。
黄韵清一字一句道:“你想寻死,还想保护我,可我需要你来保护吗?你只要承认虚舟是你义父,我就是你义母!既然我是你妈,我就能管着你!现在你给我滚回去,好好养你的伤!”
她语气虽厉,晏空花却听出言语之中的关切意味,不住抬头道:“可是楼主...”
啪!
又是一记耳光无情地抽在她脸,把她打得发懵。
黄韵清斥道:“我既然能管教你,就不会让你再这么任性妄为!这个称呼你若再不改,我听一次抽你一次!小萝小苝!”
听到夫人的厉声呼唤,外面两个侍女探头探脑地跑来过来,小心翼翼道:“夫人...”
“把这个蠢丫头拖回此竹亭!”
“呃...是!”两侍女面面相觑,不知道夫人与大小姐又怎么吵了起来,也不敢真的把晏空花拖着送回去,于是一人背着她,另一人在后面托着,两人哼哧哼哧得把人抬走。
晏空花从未被义母这般对待过。两人自结识以来,关系始终疏离。她有些失神,竟忘了挣扎,似提线木偶般任由两名侍女摆弄。
“等等。”
又听到夫人命令,两人连忙停住,一齐回望,只见黄韵清疑惑道:“既然你对虚舟...那你为什么对他如此心?”
她说话时下巴一扬,指的是地的费九关。
晏空花蓦地从失神中清醒过来,眼底仍留着挥之不去的震惊,似乎刚才的遭遇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令她五味杂陈,难以言说自己的心绪。
她犹豫一下,还是老实道:“他给我的感觉......跟义父...很像。楼...你要如何处置他?”
黄韵清怔怔瞧着费九关,也是心绪纷杂,幽幽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