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晴楼外,燕云城中门窗紧闭,百姓们在骚乱过后均躲在家中惴惴不安。那几处起火的建筑已被扑灭,只余黑烟升腾。东市大街凌乱不堪,满地皆是倚晴楼少女与夜猿将士的尸体,但有更多的兵卒站立在街道,将倚晴楼团团围住。
倚晴楼外四阁均是戒备森严,正对着东市大街的琅嬛阁如今大门被铁板封锁,阁楼窗户内不时能看到女子袅娜身影一闪而过,显然内中防守重重,连接着阁楼的高墙也隐约有百花爬俯。
这时倚晴楼中忽然传出一声长啸,声音宏大,震慑霄汉,令包围的将士为之动容。
元神机侧耳倾听片刻,咳嗽道:“好熟悉的感觉。双奚,咱们莫不是又遇有人破境了?”
他中了晏空花一剑险些身死,现在伤口已被妥善处理,身披了件貂皮大氅。按理说受了如此伤势,他本该退到后方疗养。但他深知此役至关重要,不容有差池,于是带伤指挥,看去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更重了几分。
双奚与金无有站在他左右,双奚哼道:“你就该多学些武功,别让人觉得你没常识。这不是破境,是有人示威来着。听声音这人不弱,真打起来恐怕与我不相下。”
金无有同意道:“比我也只稍逊一筹。”
双奚瞪了他一眼,改口道:“我刚刚听错了。这个人不堪一击,我若对,三两招便可提头来见。”
金无有沉吟道:“三两招便被他砍了脑袋,你功夫应该不至于这样差。”
双奚扬起照胆,挑衅道:“金小四!姐姐我入手了一把好东西。现在我咱俩比划比划?”
金无有呵呵笑道:“金无有不屑与伤患动手,我劝你还是留下力气,照胆虽利,对山蛰恐怕也未必好使。”
双奚这次虽也中了晏空花一掌,但不似齐云山那般毫无防备,因此倒也不至于重伤。她听了金无有的话,知道他指的是宇文柔奴,撇嘴道:“那只母熊平时看着文文静静好像个人,犯起花痴来全然是个神经病,我是懒得搭理她,又不是怕了她。”
金无有嬉笑道:“你这疯丫头好意思说别人有病?”
此时啸声已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不但没有转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强。听那声音洪亮,显然发声之人中气充沛,仍有余力可鼓。
金无有脸色微变,低声道:“好家伙!倚晴楼里还藏有这等人物!”
元如意早已寻到了两人,见到侄儿虽然受伤,总算还活着,也放心了不少,他倾听片刻,点评道:“这啸声刚猛无俦,可见发声者内息浑厚,足可媲美百川境大圆满的高手。看来倚晴楼先前精锐尚未全出,也不知这种角色还有几人,倒是不可不防。只是...…听声音怎么是个男人?”
元神机沉吟道:“是谁不重要。这样的角色倚晴楼注定不会太多,虽于大局无补,但眼下却不容忽视。如果马攻强攻,倒是个阻力。”
这时琅嬛阁中忽地射出一支冷箭。元神机四人站在外围,中间隔着大批侍卫军士,不需三人反应,已有护卫飞身将箭矢打落。前头队伍喧腾了一会儿,有人呈一张信筏道:“少主。箭有信。”
元神机大奇,担心这也是倚晴楼的伎俩,便不去用手碰触,让那侍卫把信展开靠近自己面前。他细细读了一会儿,对众人笑道:“黄韵清来信,以虚源无量真功的诀窍为筹码,约我明日在这琅嬛阁外一叙。”
元如意皱眉道:“她果然没死。”
元神机道:“她没死,那斜斜多半是死了。”
他语气平淡,好似柳斜斜的生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没有惋惜之情,只是询问道:“二叔,黄韵清意在拖延。据您所见,双宗和天寒有雪目前是什么情况?”
元如意答道:“双宗是我们亲手所伤,短时间内断无可能恢复。只是那天寒有雪实在厉害,小小年纪,以一敌二之下还能杀了辛青,说来惭愧,我无把握对付她。”
金无有还未曾与天寒有雪正面交手,听到元如意的话不禁动容。
他是贺兰双刀四剑之一,论资质天赋在贺兰已属顶尖,自己也时常以此自傲。他自觉狼主、天寒有雪、李怀渊三人纵然武功比自己略高,也不过是毫厘之差。只要自己巩固基础,稳步修行,迟早有超越之日。
可如今天寒有雪不仅确定已成就天地境,居然还凭一己之力与两位天地境名宿抗衡。更恐怖的是,这种情况下她还能杀了辛青前辈。这番战绩同辈之中还有谁能比拟?
他面有黯然,意识到了自己与晏空花的差距,悄悄下定决心,此役之后就立即回火狐部勤学苦练,不可再荒废时光。
元神机细思片刻,笑道:“二叔你被骗了。”
元如意一愣,费解道:“何意?”
“天寒有雪有本事以一敌二,那为何要放你离开?多半是她与辛老前辈两败俱伤,根本无力对付你。黄韵清提出明日之约,定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给天寒有雪疗伤。”
元如意痴迷武学,又在族中隐居多年,论机变狡诈远不及侄儿,被他一点立即恍然,愤愤道:“那我们现在杀进去。我亲手把她拿下了。”
元神机摇头道:“现在进去跟倚晴楼硬拼,面临的就是天寒有雪的临死反扑。二叔与小四联手对,无论是谁有差池,对我们都是损失。还有那个不知名的高手...…呵!黄韵清不是要拖吗?那我们等她一日又如何?”
元如意不解其意。双奚却哼哼道:“你是心里没底,想等帮手吧。”
元神机承认道:“对呀。明日泽姥与柔奴就能赶到。届时西南三部精锐齐聚,拿下倚晴楼不是十拿九稳么?”
双奚反唇道:“你就不怕黄韵清也叫援兵,把她那些师父师伯师叔师祖全给搬出来?”
她这么一说,一旁的元如意神色微变,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三山脚下的遭遇,至今仍感心有余悸。
那毁天灭地般的能为实在太过恐怖。要是引动那样的高手出世,只要一人,足可将西南三部这些人马杀个干净。
元神机呵呵拍着双奚脑袋,笑道:“黄韵清早就与师门决裂,三山怎还会护她?就算真的保她,三山距燕云也不算近,一天之内断然赶不到燕云。咱们放心等一日便是。”
众人见他胸有成竹,均不再多言,当即在燕云城中安顿,仍然命人围住倚晴楼四个外阁,以防黄韵清带人突围。
一夜很快过去,次日清晨,城门处马蹄声喧腾,火狐与雪熊二部数百名好手如长龙一般纵马奔来,当先两骑正是宇文秋水与宇文柔奴。
元神机被金无有搀扶着当先迎,拱手道:“神机恭迎泽姥。劳动泽姥大驾,神机惶恐。”
宇文秋水勒住马,冲他颔首。旁边白影一晃,宇文柔奴竟飞身扑了下来,连带着巨剑山蛰迎头撞入元神机怀中。轻嘤道:“神机哥哥,柔奴好想你。”
山蛰剑本就沉重,一撞之力足可将两人环抱的大树撞断。她虽有所收敛,元神机依旧是闷哼一声,倒退半步几欲摔倒。忽然腰间被人托住,转头便迎了金无有戏谑的眼神,不禁与他相视苦笑。
宇文秋水下了马,打量元神机几眼,温和道:“好,好。乖孙儿不必多礼。老朽奉族长之命前来协助,你有何难事,只管差遣便是。柔奴,你给我过来!这像什么样子!”
元神机与宇文柔奴有订下婚约。在泽姥眼中,元神机乃是她未来的孙女婿。眼见这个孙女婿虽然身体弱了些,也有些风流,但才智相貌都是品。让她颇感顺眼。
被祖母呵斥,宇文柔奴这才恋恋不舍的从元神机怀中离开,瞥见他胸前衣襟隐隐透出血迹,惊道:“你受伤了?是谁伤你?”
她冲一边的金无有怒目道:“你是怎么保护神机哥哥的!”
金无有无奈摇头,不与她争辩。
元神机语带呵斥道:“柔奴,如何对小四这般无礼。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这条命恐怕早已不在了。”
宇文柔奴闻言抿起嘴,头彩带随着她的怒气微微颤动,只听她森冷道:“是谁?我去杀了他!”
元神机刚要作答,身后双奚咯咯一笑,转了出来,“人家是天地境的高手。你这个母熊除了会犯花痴,还有什么本领?”
宇文柔奴眯起眼睛,下打量了双奚一番,也是咯咯笑道:“你这疯丫头居然还赖在神机哥哥身边,把我的劝告当做耳旁风了,是当柔奴不会杀人吗?”
双奚冲她做了个鬼脸,“你跟神经病一样自说自话,我若答应你,岂不是我也有病。喂,我今天不想伤你,你可别不识好歹。”
宇文柔奴怒道:“牙尖嘴利!我撕烂你的嘴,瞧你还能不能说这些话!”
她肩头一动,山蛰巨剑卸下直插如地面青砖之中。双奚凛然不惧,伸手摸照胆,
“好呀!正好剁了你的熊掌清蒸!”
宇文秋水也不是什么温和脾气,见自己发了话,孙女居然还在跟人争执,顿感不悦。怒哼一声,一手一个将二女提起,两人俱是年轻一代里的好手,在她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妇手里竟似鸡仔,完全挣脱不得。
她一眼扫到双奚背兵刃,讶异道:“咦,照胆?”
接着面露弃嫌,像是看到了什么肮脏事物,随手把双奚远远拋开。
元神机恭敬道:“泽姥请随我来,我二叔正在等候前辈。今日一战在所难免,还需前辈相助。”
宇文秋水点点头,跟着元神机走了。双奚被她一提一扔,兀自不忿,见到宇文柔奴嘴角微翘,眼神里透着幸灾乐祸之意,怒道:“我又不是元神机,冲我发什么春?”
宇文柔奴朱唇一努,笑道:“教你个乖,以后可不要背着那东西在秋水奶奶面前晃悠。”
双奚奇道:“一个老太婆干嘛跟一把刀较劲?哦——我知道了。那老太婆是在这刀下吃过瘪,对不对?”
宇文柔奴道:“恰恰相反,是这把兵刃的主人在秋水奶奶手下吃过瘪。当年山河局里,过河卒周蛮与奶奶硬拼了一昼夜,最后才败在奶奶手。”
她扫了双奚一眼,微带感慨道:“我雪熊部最敬佩猛士,那姓周的老头拖着一条残腿还能与奶奶斗那么久。当然也是一条好汉。奶奶敬他武勇,只卸了他一条胳膊,没有取他性命。如今看到昔日对手的成名兵刃流落到你这黄毛丫头手里,不生气才怪!”
......
黄韵清休息了一夜,从沉眠中苏醒。
睁开双眼后,她目光寻觅,果在榻前不远处看到了费九关盘膝守在那里,心中稍感安慰。
费九关身披了一件淡蓝色缎子的长袍,这是小苝见他没有衣服,特意取来的。闻听到身后窸窣动静,他也不转头,发声问道:“楼主醒了?”
黄韵清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自觉恢复了不少,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费九关答道:“已近巳时。”
黄韵清懒洋洋道:“我要更衣,你且去竹西亭传话,告诉那个蠢丫头安心养伤。稍后我会去见见元神机,你随我一起。”
费九关应了一声,问道:“楼主约下元神机见面,不知有何计划,需要我做什么?”
黄韵清揉了揉太阳穴,轻飘飘道:“拦下他身边所有护卫。”
费九关脸色不变,微微点头道:“好。”
他起身离开,虽不识倚晴楼道路,好在小萝小苝两名侍女一直候在外面,说明了去处,小苝立即带着他穿廊过园,来到一处竹林。
小苝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昨天还是囚犯的人,踌躇道:“这位,呃,公子。前面就是竹西亭,你进去便是。”
费九关谢过,顺着竹林小径向深处走,其时微风轻拂,竹涛如海浪摇曳,在这碧涛深处,他忽见一名女子席地而坐,忍不住笑了起来。
晏空花换了一身黄杉,被发跣足倚在一株修竹,身旁放了一坛酒,一个粗大酒碗。
酒坛已被打开,似乎也已消耗不少,看去甚是豪放,与她冲淡的气质格格不入。
见到来客,她眼睛微微眯起,一句话也不说,脉只脉看着他。
费九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在看什么?”
晏空花笑吟吟道:“看笋变成竹子。”
她虽不知其中详细,但以她的眼光不难看出费九关已焕然一新。看他双眸神机流转,全身似有无穷雄力含而不发。浑暝雄壮,显然是气劲尽复,甚至比原先还要高处许多。
费九关也笑了,朝她深深一揖,郑重道:“许多事情还需多谢你。”
晏空花摇头,“你能有这些际遇,皆因是你自家秉持正之故,我又能帮什么。”
她顿了顿,问道:“是楼...是义母让你来的?”
费九关道:“夫人让我传话与你,让你安心养伤。”
晏空花关切道:“那她有何计划?”
“她稍后会与元神机见面。我与她同去。”
晏空花脸浮现忧色,自语道:“原来如此。她是不想让我再与天地境动手...…咳咳...…”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忙用衣袖掩住,费九关瞥见她衣袖多出了一抹朱红,不由得担心起她的伤势。
晏空花也明白黄韵清的意思,自己中了辛青手刀,伤势未复,难以再与人动手。苦笑一声,提起酒坛倒一碗,递出去道:“来,临走之前与我喝一碗吧。”
费九关哈哈一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又提起酒坛满,递还给晏空花。
晏空花端着那碗酒,却不立即饮下,反而盯着酒碗怔怔出神,
“以前每逢义父出征,义母都会为他敬一碗祝捷酒。我在旁边看着很羡慕,特别想成为那个献酒的人。可直到今日我才体会到献酒是的人何种心情。此时此刻,我反倒情愿我是出征的那个。”
她目光转向费九关的脸庞,叮嘱道:“此行凶险,你,你要...…”她一时语塞,犹豫许久仍说不出那句保重。
费九关【app下载地址xbzs】忽地笑道:“我家开的是酒铺,从小我便在酒缸里泡大。只这一碗实在难以尽兴。”
他一指那坛酒,“等我回来,一起喝干这坛。”
晏空花嫣然一笑,举碗就唇,将那碗酒饮下,澄黄的酒水沾染在她洁白的肌肤,宛如凝结晶莹的琥珀。
她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