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期满,燕云城五十里处,西南三部大营正北方,帝师的马车如期而来,自地平线缓缓浮出。
当负责警戒的士兵将消息传入,整个驻地都沸腾起来。三部儿郎们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纷纷向那马车投去崇敬的目光,但没有人敢靠近,甚至连赶车的百里惊声都无人敢去直视。
他们都知道车里坐着的是谁,对于崇尚力量的北域儿郎们来说,猛士,远比智者要让人尊敬。而贺兰第一高手,这个名称里就蕴含了磅礴的力量,足以让每一个习武之人都心动神驰。
现在,贺兰第一高手就坐在那辆车里。
人群分开,元如意与宇文卓君联袂而至。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布袋,显得笨拙可笑。两人来到近前,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见过百里先生。”
百里惊声是个温吞性子,勒住马,冲两人摆手,和善道:“不敢不敢,百里只是一个跑腿之人。泽姥、元先生,两位客气了。”
宇文卓君看着元如意跟百里惊声客气了几句,目光投向马车,忍不住道:“那两位在里面吗?”
百里惊声为难道:“在的。不过军首有言,旅途疲惫,就不下来与两位会面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元如意连忙道:“不妨事。蒙大人与帝师为我夜猿之事奔走,是我们唐突了。此事就拜托两位大人了。救出我侄儿,夜猿部定会牢记两位大人恩情!”
他说着将手中那个麻袋递给百里惊声。那麻袋足有一人大小,鼓鼓囊囊,看起来沉重无比。可百里惊声手一提便拎了起来,浑若无物,恭恭敬敬把麻袋送入车中,宽慰道:“元先生且放心。令侄也是军首的弟子,师徒一场,军首定会将令侄带回。我们这便告辞了。”
元如意两人施礼道:“那恭送两位大人。”
百里惊声冲他们笑了笑,登车辕,人群自动分开,在无数双眼的伴送下,马车继续向燕云而去。
车里,仇斯年解开麻袋,王星澜如熟睡般安详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嘿然笑笑,评价道:“这孩子长得像他娘多些。”
蒙归元深望过去,也道:“面相太柔,一望就知没经历过什么挫折,【app下载地址xbzs】少了师弟睥睨天下的豪气。”
仇斯年凝视王星澜,看到他身背着的小包袱,那是王虚舟的骨灰。他微微出了会儿神,“我真没想到,王虚舟所创的功夫如此神妙,死后还能自主运行,维持肉身不腐。你若要把这门功夫废去就趁现在。”
蒙归元探出手,在王星澜头顶摩挲,片刻后把手收回,“不必了。师弟另辟蹊径自成一脉,殊为不易。还是给他留下点东西吧。”
仇斯年意外道:“你也有心软的时候?我观这孩子呼吸均匀,不像是死了。万一醒过来就是个祸患。”
“他醒不过来。”
蒙归元笃定道,“我虽不通医术,但我懂武功。之前有人故意在他百会穴拍了一掌,想用气劲封住他的脑识,造成假死之象。这个想法本来很好,招式用的也很精妙。唯一不妥就是出招之人似乎是初学乍练,没有掌握好分寸。外加手气劲太猛,一掌下去已将他头顶穴窍封死,外力难以化解。想要转醒,只能靠他自己将颅中气劲消磨去。可惜,头颅大脑太过脆弱,他气劲再强也不能全部渡入,只能靠一点一滴的水磨工夫。就算他肉身不腐,存了一线生机,想到转醒恐怕也是千百年之后的事了。不必去在意。”
仇斯年听得摇头,忽然想到齐云山中还有一人,失笑道:“我知道是谁干的。真不知她是聪明还是愚蠢!”
蒙归元道:“武功这种事,有时候与聪明无关。你付出一分辛苦,就能收获一分成就。学了一两天功夫就想做出这等凶险之事,哪怕是武神也不可能做到。”
仇斯年笑道:“你既然说无妨。那就索性大方些,不必再在她儿子身做文章了。”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后渐渐停下,蒙归元有所感应,抬起头来。仇斯年一撩车帘,眼前并非燕云城,而是城外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黄韵清正坐在翠绿的山坡,面前摆放了酒水,静静等候他们。
她身后站着费九关、晏空花、桂中秋、柳寂寞四人,目光一刻不停的盯着驶来的马车,等候正主到来。
仇斯年哈哈笑了几声,率先下车,来到黄韵清面前坐下,“好些时候没见了。韵清,你还是这般年轻漂亮。”
黄韵清微微一笑,“先生也是容颜依旧。让韵清佩服。”
仇斯年摆摆手,自顾自地倒一杯酒,端起饮尽,咂摸两下,意外道:“哦?你没有下毒?”
黄韵清像个小女孩般耸肩,“先生何等手段,韵清岂敢造次?”
“很好!”仇斯年赞了一声,浑然不顾费九关等人灼灼地目光,又是一杯饮尽。
这时车帘又被撩起。所有人的心脏都毫无征兆的攸然一跳,哪怕没有看见,哪怕没人解释,在场的人一瞬间都已明白,蒙归元刚才走了一步。
蒙归元步履平缓,并没有太大声响。但落在众人心头,每一步都如擂鼓一般震得人心颤不已。好像此时此刻,他是天,也是地。他的身形好似猛地拔高数千张,巍峨雄壮,让人连抬头仰望的勇气都没有。
蒙归元又走了一步,柳寂寞闷哼一声,身子开始摇晃。
第三步,桂中秋脸色陡然潮红,也开始立足不稳起来。
第五步,晏空花冷淡的容颜也微微变色。似乎受到了一丝反噬。
第七步落下,黄韵清颤了一颤,强行压下体内狂乱的气劲。
蒙归元一共走了九步,走到仇斯年身边,目光慢慢扫过,最后落在了自始至终唯一一个始终站立不动的人身。
费九关狠狠盯着这个杀师仇人,双眼几欲喷火,身子稍倾便想前跃,忽觉手被一阵柔软握住,转头见晏空花螓首微微摇动。他犹豫一番,这才止住了动作。
这些细微举动都落在蒙归元眼中,但他并不在意,反而颇为赞许地冲他点了点头,将气势一收,俯身落座。众人顿觉胸中一块巨石被移开,都感呼吸一畅。回忆刚才的压力,不由地暗自心悸,好像刚才亲眼目睹了天崩地裂一般。
三人相互见礼,仇斯年随意道:“现在我来了。你要如何做?”
黄韵清面不改色,“妾身只盼能再见先生一面。故而出此下策。先生既然来了,夜猿部所盼之事,妾身自无不允。”
她微一示意,费九关返身离开,没过多久便提了一人回来,抛到三人近前。那人衣着还算整齐,双眼却茫然无神,似乎对身外之事毫无察觉,正是元神机。
他怀里抱着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如婴儿般卷缩在地,好像只有那木盒才能给他安慰。
那木盒之中盛放的自然是双奚的骨灰。自从双奚死后,他便如失了魂一般,任凭倚晴楼如何对他用刑折磨,他也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平时进食也是由人强行将米水灌进他肚中。
仇斯年扫了元神机一眼,笑道:“你还好吗?神机。”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奇特的魔力,元神机身子一抖,双眼居然慢慢聚焦,怔怔道:“师......父?”
这个称呼又引得仇斯年发笑,他眯起眼,“你既然叫我师父,那我就说两句。徒儿,为师对你很失望。”
元神机攸然翻身,拜俯在仇斯年脚边,失声道:“我当如何做!师父教我!求师父教我!”
仇斯年轻叹一声,抚摸着元神机散乱的头发,“你回夜猿部之后,每天读书,养些花草,再选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吃自己想吃的,做自己想做的。如果宇文家的姑娘还愿嫁给你,你就娶她为妻,与她生几个孩子......”
元神机一楞,愕然道:“这样我就能报仇了?”
仇斯年似乎比他更加愕然,“当然不能。一个废物如何能报得了仇?”
元神机啊地大叫一声,仇斯年的话如尖刀,刺破了他心里的最后防线。他再也控制不住,涕泗横流,悲切哭嚎起来。仇斯年颇感不耐,唤了百里一声,“把他送回去。”
百里惊声领命,先从车里抱出王星澜,将他送到黄韵清身边放下,这才提起元神机。也不管他如何哭嚎,随手扔进马车里,驾车离去。
王星澜的出现让倚晴楼众人的情绪产生了一阵波动。黄韵清垂首望着儿子熟睡的脸,似乎怔住了,凝望半晌才怯怯伸出手指,在他脸轻抚,啪嗒一滴泪花落在儿子脸颊,她连忙拂去,可泪花越掉越多,她只能以袖遮住儿子的脸,但又想再多看看他,不禁手忙脚乱起来,于是低声呜咽。
哭了一阵,她毅然抹去眼泪,吩咐道:“九关空花。把星澜带回去。不用回来了。”
两人一楞,不解义母是何用意。却见黄韵清泪光莹然地回眸道:“听话。把星澜带回去。”
费九关打量场间形势,却是不动。晏空花却似听出了黄韵清的话意,薄唇微抿,握紧了费九关的手,咬牙道:“是!”
她拽着费九关前,抱起王星澜,两人头也不回的离去。
待两人走了。黄韵清理了理情绪,再度望向仇斯年,“现在没有外人了。”
仇斯年点头道:“小辈知道的太多,总是活不长久。”
黄韵清一直望着他,望着他的脸,直到把那张脸看得有些陌生起来。她声音飘忽,带了几分痴幻,“那现在我该如何称呼你?仇先生?帝师?还是......荣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