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朗气清,智舍与礼舍二峰遥遥相对,霞光朝彻,可见两峰之间有一道笔直的铁索相连。铁锁之下,目尽处惟云海滔滔,下临无地,飘渺若置身重霄。
万书生背着关浮沉,行走在这道连峰锁上。远远看去,两人像一团墨点,凌空悬浮于两山之间,缓缓朝礼舍方向移动。
万书生不是观莲。心境修为皆属上乘,身为礼舍传人,隐空步造诣更加精深。天风吹动他的衣袂,吹不动他的身形。每一步走出,便如踏足平地之上,安忍若泰山。
关浮沉也不是柯一尘。身浮于万仞之上,他面无表情,低头看着下方云海,竟是神游天外,独自想起了心事。
行至中途,可能是觉得气氛有些枯燥,万书生尚有余力开口,攀谈起来,“关兄。义母是如何说的?她可答应治你的伤?”
“嗯。”
碰了个软钉子,万书生多少有些尴尬,于是抖擞精神,一连四步迈出,瞬间在铁索上挪出丈余远,身形依旧稳当。他嘚瑟道:“久闻兄洪武八骏之名,小弟这几步走得如何?此乃礼舍三绝之一,鸣鸾隐空步。三山弟子人人需得学习。待兄伤势痊愈,小弟便将这套步法传于关兄,到时候兄也得在这连峰锁上走一遭了,哈哈”
“嗯。”
关浮沉还是冷淡回应,对他的话疏乏兴趣。眼望烟云翻滚,他脑中所想,尽是方才与梅子雨的谈话。
“关浮沉,你早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对吗?”
“是。”
“那你为何要来浪费老身的时间?”
“吾友殷切鼓励,吾殷勤期盼。关浮沉能行到三山,所背负者绝非我一人之期望。我不言,是不愿他们为我伤神。亦是不甘就此沉沦。”
关浮沉忽尔起身,后退两步,郑重下拜。
“晚辈自知经脉难续。不敢奢求恢复。只求前辈能指点一条出路,能让晚辈继续武道。”
梅子雨皱起眉头,像是个迷惑地少女,“为何执着于练武?”
“我想再战一场。”
梅子雨以手扶额,眼光飘向屋顶,哀叹道:“又是一个疯子。关浮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如果一个失去双腿的人求你让他跑起来,你会答应他吗?”
“我不会,因为我无此本事。但前辈当世奇人,修为见识皆属绝伦,我看到的山穷水尽,在前辈眼中,未必不可绝处逢生。”
他攥紧拳头,恳切道:“只要还有路可走,我就不会撒手。我关浮沉不是任何人的垫脚石,不论何种代价,纵然疯魔,我也想再次变强,立身顶峰之上!”
声音坚定而有力,在空旷的精舍内久久回荡。
梅子雨轻轻后仰,枕在榻上,悠悠望着天花板,白嫩的双脚左右摇摆。不知安静了多久,她的声音又复响起。
“喊什么喊。你想变成什么,老身不在乎。喊这么大声也没法治好你的伤。”
关浮沉无言,默默将前额触在地面。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那股执拗已不言而喻。
梅子雨余光一扫,厌烦地轻叹,“三年。”
她突然说了个年限。
“老身可护住你丹田气海三年。如果你能在这三年内破入天地境,那么至少你的气海不会再流失枯竭。”
关浮沉眸中泛起光亮,重重叩首,感激道:“多谢前辈!”
“先不要忙着道谢。老身话还未说完。”
梅子雨仍然望着屋顶,“就算你成就天地,也不过是个残废的天地境。丹田中流失的气劲可借天地之气补充,但气劲不能沿经脉运至四肢百骸。不能调动,则毫无斗战之力。恐怕这也不是你所求的结果。”
“晚辈该如何做。”
关浮沉一颗心瞬间坠入冰窟,原来自己就算破入天地境,情况也不会因此好转。但他不相信真的无计可施了。梅子雨跟他说了这么许多,绝不是在劝他死心放弃,必定有相应的解法。
“有一个办法,或许能遂你心愿。”
梅子雨眼眸终于重新落到关浮沉身上,静静望着他,声音带了几分空灵,“那门功夫凌驾于三山诸般绝技之上,强则强矣,但练成者必死无疑。记住,不是凶险,而是必死。关浮沉,想清楚,有的时候强大与强大之间亦有差别。当你真正领略到了,你会发现限制你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关浮沉抬起头,迎上梅子雨深邃的目光,决然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请前辈指点!”
梅子雨又厌烦地叹了一声,“你既决定。老身指点不了你。能指点你的王八蛋,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招了招手,示意关浮沉上前来。待他靠近,忽地探手在他头顶轻轻抚摸。
关浮沉身子攸然僵硬,有些不知所措,猛然间只感到一股源源不断的热流自百汇灌下。气劲充满了旺盛的生机,强横却又温柔,硬生生闯入他全身各道武脉。他好像置身温泉之中,被那气劲包裹,当即盘膝闭目,运功接洽。
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他每一个穴窍皆被注满,气劲仍然像是无穷无尽,逐渐涌入他丹田气海之中,宛如江河汇流,聚拢在一处。
一直将他气海盈满,气劲陡然凝结,仿佛一颗玉珠悬在气海,浑圆无暇。虽然仍在消散,与充盈的气海相比直如九牛一毛,不复之前那般江河决堤。
关浮沉用心体会自身的变化。明白梅子雨是以无上功力注入己身,延缓了自己气海流失速度。昨日李学士也曾做过相似的事,但无疑梅子雨功力加深湛,如此消耗气劲,纵然是他师父孟凡真也不能轻易施为。
关浮沉没有一丝喜悦,相反,他感到无比紧迫,像是顶上悬了一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从现在开始,时间将一点一滴的流逝。留给自己的只剩三年。
成就天地之后呢?
练那必死无疑的功夫,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关浮沉不想再思考了,他已无暇想那么许多。
既然还有路可走,那走便是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他睁开眼,默默吐出一口浊气,望向榻上,忽地愣住。
梅子雨仍坐在榻上,依旧是青春稚嫩的少女模样。可前额突兀地多了一缕白发,夹在如瀑黑发中极是醒目。
梅子雨微微一笑,像是春风,充满了十多岁女童所不具备的包容。一瞬间关浮沉觉得自己才是一个幼稚孩童,而眼前人则是充满智慧的慈祥长者。
恍惚间,关浮沉只听到梅子雨的声音像是在自己耳畔轻响,
“关浮沉,去学魔刀吧。”
呼啸的山风惊醒了沉思中的关浮沉,他感觉万书生的脚步加快了不少,抬起头,礼舍山峰已近在眼前。
那方固定铁索的宽广石台上似乎有人,定睛观瞧,茶小钿盘膝坐在凤凰石雕之上,双眸圆睁,惊愕地看着他们。
“真的可以走过去?”
她低头询问。顺着她说话的方向,那尊石雕下方传来呜呜的声音,长空破赫然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块布,在地上挣扎不休。
黑枪纵横凄然落在不远处,形影相吊,无人问津。
“三妹!”
万书生大惊,眼看里石坪只剩最后几丈,足尖一点,人御风而起,落至坪上。慌忙放下关浮沉,一路小跑去给师妹松绑,嘴里喃喃道:“哎呀呀,这是作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茶小钿咯咯笑道:“她非要与我动手,自然就变成这个样子咯”
长空破得以解脱,双眸几欲喷火,挣开师兄,拾起长枪,愤然道:“卑鄙小人!尽使些下流招数!有本事咱们再打一场!”
茶小钿手托香腮,轻轻藐了她一眼,“输了就是输了,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用?姑娘已是手下留情。真有心杀你,就算你有一百条命,现在也成了上流的鬼啦。”
长空破怒喝一声,挺枪便刺,长枪纵横乌芒一闪,掠至石雕之上。茶小钿灵巧地跃起,天禽手疾点,霎时破空之声大作,如同百鸟噪林,纷繁绵密。
这招虽是精妙,但长空破似乎之前见识过,沉着以应,长枪疾舞,将那锐劲尽数接下。
眼瞅着两人又战作一团,万书生手作无措,想要劝阻,可又不知该如何劝起,只得连连唉声叹气,“哎呀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呀”
关浮沉见片刻内分不出胜负,遂撇下三人,独自下山。他心中有事,脚下不知疲倦,不觉间已回到崖坪。
青山绿水依然。令他心中积郁稍减,耳听人语隐隐,循声望去。只见远处费九关身影左右闪烁,踏出两步便即停下思索,似乎在独自琢磨着什么功夫。
他微微张口,想要出声唤他,可忽地起了犹豫,又复闭上嘴。
但远处的费九关已经看到他,神色一喜,爽朗大笑,快步走了过来。
“关大哥,你回来了!如何?梅前辈可能治好你的伤?”
面对他炙热的目光,关浮沉下意识按住自己丹田,嘴角抽了抽,挤出一丝笑容,“自然治得。一切安好。兄弟,莫要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