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九关愣了一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关浮沉静静看着他,等候他回答。
直到他确认了关浮沉没有在开玩笑,这才肃然,摇头拒绝,
“魔刀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我学之无用。关大哥,好意兄弟心领了。”
关浮沉点点头,好像了然了,默默举起刀。
然后刀刃翻转,带出一道流光,斩在了自己的左腕上!
血光迸现,一瞬间黑影仿佛变成赤红。费九关惊呆了,抢上前去便要夺刀。却听关浮沉大喝一声,“不要靠近!”
费九关下意识顿住,声音都有些发颤,“你在作甚!把刀给我!”
他目光注视在关浮沉左手腕上,那里血肉模糊。虽然不能使用气劲,但关浮沉下刀极准,一刀挑断了自己左手经脉,已经无法挽回。
“凡三山弟子,有私传魔刀者,断手脚筋,废武脉,幽闭三年。”
关浮沉扬了扬血淋淋的左手,咧嘴笑了。
“我武脉已断,簇正可做自囚之所。想要传你魔刀,尚欠手足经脉。莫要过来!”
他横刀抵在自己脖颈上,顿时割破皮肤。费九关僵在原地不敢上前。他本想出其不意夺刀救人,可关浮沉始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现在你学不学?”
费九关张了张嘴,不出话来。关浮沉表情太过平静,甚至还在笑,好像那只流血的左手不是他的。
疯了他疯了
这一切让费九关感到恐惧,有些不真切,仿佛置身梦郑
那一定也是个噩梦!
他用力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可无论怎么看,映入眼帘的还是关浮沉的笑容,以及那只左手。
“你他妈的这样不行的啊。不可以啊真的不可以啊!”
“就是可以这样。”
关浮沉自嘲一笑,又后退了几步,背靠山壁,与费九关拉远距离。
“我本乡间顽童。父母皆是淳朴农人,四岁时与师兄剑休一同被师父看中,收入门下,传授剑艺。”
“八岁,师兄进步神速,我却停滞不前,师父遂命我弃剑学刀。”
“十岁,师兄得传青锋剑诀。师父不弃,同样以青锋剑授我。我当时的愿望,是不负师恩,以青锋剑入刀,让师父开心。”
“十三岁,我入百川境,刀法登堂入室,可下山闯荡。下分别前,我与师兄斗了一场,青锋刀法不敌剑式。从此我走遍洪武,挑战高手,只想打磨刀法,盼望有朝一日能胜过师兄。”
“可我终究没有胜过师兄。而我师兄,也非独步下。两年前学宫大比,我站在峰下,看到了李怀渊、司徒、方山客,始知世间俊杰无数,人外有人,外樱”
“从那时起,我便立誓。我不仅要胜过师兄,我还要胜过所有人。我要成就无敌的刀法,站在谁都没有见过的顶峰!我,关浮沉,比任何人都要强!”
到这里,关浮沉眸光骤然黯淡,轻轻叹了口气。
“你我还有希望吗?”
“你已经学得魔刀。迟早有功成的一。”
“那如果我练不成魔刀,成就不霖境,死在这山缝之内,又该如何。”
费九关一时难以回应。
他想不会如此,但他们彼此都清楚,成就地境,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想要练成魔刀,更是难逾登。死在这里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如果我死了,你替我看看绝顶之上是何风光,我也可无憾。”
关浮沉不再多言,缓缓开始吟诵,将魔刀心法通篇背出。
然而费九关心乱如麻,根本无暇去听,也不想去听。眼下他更希望这是梦,快些醒来,不要这样疯狂。
关浮沉见他无意学习,神色一厉,遽然俯身,一刀断在自己左腿脉上,霎时鲜血长流。
“大哥,你!”
“用心听,用心记!”
关浮沉支持不住,单膝跪地,厉声喝道,“莫要让我白白成为废人!”
费九关双目含泪,不敢违拗。只得收敛心神,侧耳倾听。
“圣人因阴阳以统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地之生,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
关浮沉一遍遍吟诵,声音越来越响亮,直至幽寂的山野中四处皆回响他的话语。魔刀创立数百年,从来只流转于烙心精金之内,还没有弟子敢如此大声的诵读。这片空谷,也是第一次听闻。
初时费九关只是被迫去记忆。但随着不断重复,他渐渐体会到了其间奥妙至理,仿佛每个字都蕴含无穷大道,令他不由自主的被内容吸引。
他逐渐闭上眼睛,随着关浮沉的声音去体悟,越是琢磨,越觉受益匪浅。
“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关浮沉的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字字真言印刻在他脑海之中,大如日,璀璨夺目,充塞识海。
他平复内心的震撼,慢慢从沉浸中退出,睁开眼睛,发觉关浮沉已经扶着岩壁站起,正望着自己。
“完整的魔刀,只有死路。招式于你有害无益,心法足矣。”
关浮沉展颜一笑,笑得轻松无比,好像卸下了一切枷锁,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消散,从此再无负担,可以坦然直面人生的风雪。
他转身,拖着伤腿,隐入不见的山缝之郑黑暗瞬间将他吞没,只有声音长久飘荡。
“我是谁来谁是我,重关难消雪风声。尘世如潮人如水,白头生死尽浮沉!”
泪水滴落在地面,费九关急忙拭去,深深望着山缝,声音还在响,只是越来越远了,地上空余一滩血迹,延伸进漆黑郑
他躬身行了一礼,哽咽道:
“费九关,恭送师兄入关!”
色朦胧,边亮起一丝白线,照得山林灰暗深黛。
费九关重新回到了礼舍崖坪,看到了那片已经熟悉的山坡,绿草,静湖,牛羊,房舍。
他自不见返回,一路之上情绪纷乱。此时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关浮沉将魔刀心法传给自己,对于三山而言,必定是件大事。
不管怎样,此事都要秉明杨心前辈。关大哥已经自断经脉,倘若三山还有处罚,尽管向自己来便是。
他已打定主意,直奔李学士那间院子而去。
那处院子里有三间房,李学士住在东边,中间的屋子无人居住,据是给梅子雨准备的。杨心住在西首。
费九关到得院内,左右看了看,刚走到西边屋门前,就听得门内杨心的声音传出。
“进来。”
推开门,杨心已经穿戴整齐,手中拿着一卷旧书,坐在窗边用心读着。
此时光熹微,窗台上还点了一盏灯,显然晦暗的光亮不足以支撑老人昏沉的双眼。
费九关微微一怔,不想杨心起得如此之早,就仿佛一直在等自己一般。
“回来了。且先去歇息,过了午,可去寻书生。”
杨心漫不经心地吩咐,用手指沾零唾沫,仔细翻页,一眼都不向费九关那边看。
“前辈。晚辈有事相告。晚辈此去不见,蒙关师兄”
“你去了何处,学到了什么,不用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你该做的是好好修行,不要懈怠。”
杨心蛮横地打断他的话,只雇头看书,好像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费九关攸然皱紧眉头,杨心的话让他觉得古怪。细细琢磨片刻,他猛地抬头,脑中一下清明,像被冷水当头浇下,全身发热,怒火骤然升腾。
“你们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们早就知道!!”
他暴怒之下,双拳捏得喀喀作响,指甲刺破了手心也不自知。死死盯着杨心,几欲发狂。
“这也是你们的布置?是你们,你们他妈的怂恿的关大哥的?怂恿他传我,传我”
“没有人怂恿他。也没有人强迫他。一切利弊他都知晓,无论他做了什么,皆是出自他的本心。”
费九关双目赤红,愤然道:“去他妈的本心!何来本心!若无算计,他岂会如此!”
杨心平静的合上书,转过头凝视费九关,问道:“怎会如此。男儿将梦想托付给男儿。这有何不对?”
费九关愣住了。想到了关浮沉临别的嘱托,他难以抑制的全身哆嗦,哆嗦到无法站立,像是被抽光了力气,颓然跪倒在地。
杨心努力保持着平静,甚至依旧坐着。他将书放到桌上,淡淡道:“回去休息吧。不要辜负他。你是我们所有饶未来。”
眼泪再也无法压抑,汹涌流出,费九关感觉胸中炸开一团火,熊熊灼烧他的五脏六腑,最终他无法忍受,挤出痛苦的喊声。
“啊”
黎明的崖坪,万俱静,陡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将群山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