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师傅的病肯定就是那会儿落下的,再往前就是七里铺镇修庙时没日没夜积攒下的,是劳疾……哎,那时候我还小,啥也不懂,就是看着师傅为了我,这也舍不得吃,那也舍不得用,都给了我,心里那叫一个疼啊……可心疼又有什么用,第二天的日子还不是一样得过。
还是在自家的墙根下的老王,这会儿不再是蹲着,而是坐了一把小木凳子,手里捧着小刘带来一包花生米,一个也没吃。
那后来呢?小刘问。
后来,就继续苦呗,苦着苦着也就习惯了。老王平静的语气就像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一丝伤痛。小刘不再说什么,把目光投向了院子里躺在席子上正睡觉的狗蛋。
就在前些日子,小刘的单位换了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本来轻轻闲闲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紧张忙碌起来,今天一个会,明天一个总结,后天又要求各科室尽快拿出一套新的管理指导方法,一时间全馆上下鸦飞鹊乱,原本一滩死水的文史馆又重新躁动起来。这一幕小刘已经见过两回了,谁知道这一把火能烧多久。想着这一层,小刘就配合着大家该忙的忙,该秀的秀,一副积极上进的样子。
倒是老王,已经好几天没有去找过他了。今天上午,领导临时起意说要到下面的县文史馆再去看看,小刘心里暗自乐呵,领导这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又跑到老王这来了。
也是前几天,小刘回家后,在晚饭时不经意给母亲讲起了老王的故事,母亲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等小刘讲完了,母亲轻轻地叹口气说,老辈儿的人是真苦。
后来连续几天,只要小刘一回到家坐下来,母亲就问,今天去找老王了吗。每次听完了小刘的诉说,母亲又说,真是苦啊。末了,又交代小刘,下班了早点回家。
小刘知道,母亲这是想听老王的故事了。
那天,老王没有继续讲述师傅的病情,反倒说起了师傅的手艺。老王说,我师傅的手艺啊,真是得了他师傅的真传,就是老方丈。听师傅讲,方丈是个福建人,出家前在当地已经是一等一的手艺人了,据说他雕的东西还当贡品往紫禁城里送过呢,可惜也是得罪了当地的官人老爷,举家搬迁,后来就一日不如一日,干脆出家做了和尚。
老王还说,方丈不但把手艺传给了师傅,还把祖传的木雕书谱也传给了师傅,厚厚的一本,里面可都是绝活儿。只可惜……呜呜呜,这会儿,老王带着眼屎的老泪又哗哗哗流下来,他扭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狠狠地骂了一声,都怪这狗日的。
小刘就知道,这书谱肯定是被他不争气的儿子给毁了。
自从听了二娃的意见,接下来的几天,师傅和二娃就开始忙碌了。
白天师父领着二娃先是在巷子里转,专门找别人丢弃的木板木棍什么的,后来就拿着斧头锯齿往白水河旁边的后山上跑,几天下来,勉强搜罗了一些木料。
有一次,二娃在山上还发现了好大的一块老树根,形状像极了师傅做的那只木狗,只是身上长满了粗粗细细的根须,就给师傅看,师傅端详了好一阵说,料不好,雕不成呐。可又觉得可惜,两个人费尽了力气才把它滚到白水河边。
等回到墙角,稍微休息了会,师傅就开始动工了,刨皮,上锯,凿眼儿,打墨线,没半天功夫身边就堆了一堆干干净净的木板木棍。
师傅理了理这些木料,对二娃说,娃儿,别雕你的东西了,从现在起,你就看着师傅咋做活儿吧,等看完了,就学着师傅做一样的东西。
喏。师傅从身边拿起一块已经锯好刨平了小板儿,说,就拿这个做小一号的凳子出来。咱们呀,先做几个凳子,等有机会了再做个太师椅,还有后山上的那个老树根,我看能不能雕个麒麟啥的。
二娃一听自己可以亲手做木工了,顿时来了精神,正要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又稍稍迟疑了下,问师傅,那我雕的东西咋办,我还想雕出来卖钱呢。
傻娃儿,你能雕出来个啥。师傅笑了笑,继续说,先不急,等你先学会了做些简单的凳子桌子柜子床啥的,师傅再教你这个。
这玩意儿啊,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师傅把二娃手上木头疙瘩拿过来,端详了会儿,又拿起二娃手里的凿子,一边凿一边说,做这些啊,你得先学会观察,一只小鸡,一只小狗,你得知道它大体什么样儿,找到它关键的点,比如头、脖子、肚子、腿什么的,哪里宽哪里窄,哪里圆哪里扁,这得下功夫呢。还有细节,像头、腮帮子,关节,蹄子,很多动物都不一样,站着跑着跪着的时候,全身上下又不一样。所以你得先学会观察,把它们都印在脑子里,等做的时候手就快了。
这会儿,二娃看到师傅手上的小木疙瘩开始慢慢地成形了,是只卧着的小鸡,两只翅膀半开半合,只是没有细凿。
那如果是我没有见过的东西呢。二娃有个疑问。
那就想它是啥样儿,都是一个理儿,差不多。师傅觉得二娃可能听不懂,放下手上的东西,解释说,就比方说那个老树根儿,师傅打算拿它雕个麒麟出来。麒麟是啥?师傅也没见过,可是老话儿里早就说它长啥样了。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这不就得了。所以呀,娃儿,你要把平日里看见的,哪怕是在画上见过的,都得记下来,再往实物上套,就啥都不愁做了。
哦,原来这样啊。二娃终于明白了,暗暗决定从明天起要好好观察身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