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力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知道,反正等苦力再回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候呀,我们的房子早就起好了……刘干部,要是现在能回去,我真想带你去看看,那个敞亮啊……我还打了几个小桌子小架子,都是师傅在一边看着,教我打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上手了,尽量不让师傅动手……
说话间,老王的眼睛又变得通红起来,满满的泪花开始凝聚在眼眶里,却没有流下来。
哎……师傅要是活着该多好。
这话音刚落,小刘就看见老王眼眶中的泪水刷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是的,那些日子里,在大家伙的帮助下,二娃的家没几天就起好了。
四面的立墙用和着稻草的黄泥补了起来,顶上架着剥了皮的大梁和横梁,都是师傅和大嘴他们从山上砍来的。横梁和横梁之间用细树枝细柳条之类的铺得密密麻麻,上面又盖了一层层细细厚厚的稻草,这才往上面铺黄泥。黄泥也是和着稻草的,被篾匠用木坯僻得滑溜溜的,没几天就干了。
二娃问师傅,为啥泥巴里要掺稻草?
师傅说,这样下了雨,泥巴就不会乱跑了,房顶上的泥就能固定住,墙也更结实了。而且,这些稻草都要踩扁踩碎了才行,不能是整条整条的。
二娃这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而房间里面,照例用事先打好的土块砌了一堵薄墙,分出了里屋和外屋。外屋打了个炉灶,炉灶旁边起了个土台子,都在靠外墙的一侧。里屋有个小门,靠里和靠窗的位置分别盘了个土炕,只是靠里面的土炕窄一点小一点。师傅说,先放些杂货,以后还可以睡人。大大的窗户是师傅新打出来的,还没有糊纸,师傅说,先敞着吧,等天凉了再说。
院子里还是光秃秃的,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原先剩下的小桌就摆在院墙下,当平时吃饭用。左侧靠墙角的位置,简单搭了棚,师傅说,冬天可以摆些木墩木材啥的烧饭用。
二娃和师傅站在院中间,看着这崭新的房子,崭新的小院,两个人脸上都洋溢出幸福的味道。
娃儿,这以后就是你的家了。师傅插着腰,满意地说。
也是师傅的家。二娃学着师傅的样子也插着腰,抬起头笑盈盈地望着师傅。
娃儿,从明天开始,咱们继续做家具吧,你先想想都做些啥。
嗯,我做,师傅你看着,教我做。
好,我也想你能早点出师呢,不然……
不准再说,你会好好的,我也会好好学。二娃知道师傅会说啥,就打断师傅,不想这好好的气氛又变得难过起来。
嗯,不说不说,总归好日子会越来越多,总会好起来的。师傅微微舒了口气,挽过二娃的肩,对二娃说,走,咱们到篾匠那里看看去。
篾匠家的院子,在路对面,隔着一户人家。两个院子都差不多大,房子也是差不多的布局。这会儿,来宝正在院子里玩着二娃送给他的木头玩具,篾匠面前堆了一大堆细细的藤条。
准备编上了?师傅走上前,见篾匠正剥着藤条皮。
嗳,这不是听您的话嘛,靠自己的力气卖点钱。
是哩,这才是手艺人该干的事。
需要帮忙吗?师傅问。
不用,没多少,我自己来就行。
师傅走进房间里,见长工和两个逃荒的正睡在靠里的炕上。老汉拿着根针坐在靠窗的土炕上,正打算缝补早已破旧的铺盖卷儿,可线怎么也穿不进针眼儿里。
爷爷,我帮你。二娃手脚利落地上了炕,两下三下就穿了进去。
手脚不行了,眼也花了,哎……我就想着给来宝多备备,快坐吧。老汉指着对面对师傅说。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矮桌,这也是师傅帮做的。
接下来,啥打算?师傅想着老汉已经年岁大了,没有手艺,又没有力气干粗活重活,很为他担心。
能有啥打算,就熬着呗,我在想着……看能不能四处走走去拾到点啥,换点东西回来。
哦。师傅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过了一会儿,师傅说,要不……让来宝跟篾匠学着编手艺吧,不然跟我学也行,好歹落个手艺,等将来你不在了,也好养活自己。
这倒也是。老汉想了想说,那……就跟篾匠学吧,你那手艺难,来宝笨,不如二娃聪明哩。
师傅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对老汉说,他爷爷,这些日子,你带着来宝常到我那坐坐吧,咱俩多聊聊。
嗳。老汉随口应着。
我那没这么挤。师傅偷偷用手比划着吃饭的样子,又示意老汉瞄了瞄一旁睡着的三个人,老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师傅是担心他们吃不着饭,这里人多,个个又都是能吃的主儿,连连说,嗳,嗳,都亏着你想着我们大家伙,又想着我和来宝……老汉忍不住淌下泪来,用手抹了去。
说这干啥,都是穷苦人,应该的,那你忙吧,我走了。
师傅牵着二娃的手往门外走,老汉也跟着走出来。路过篾匠身边的时候,师傅蹲下来看了看一捆捆的细藤条,对篾匠说,篾匠,你编快些,等攒够了咱俩早点去摆摊。
放心吧,叔。篾匠像换了个人似的,手脚麻利地忙碌着。
等走出院门口,二娃小声地问师傅,师傅,篾匠会教来宝吗?
会吧,就看来宝争不争气了。师傅似乎被老汉感染了情绪,脸上略微显出一丝悲伤的样子。
我争气,师傅,我会好好学手艺,学得快快的,等出师了,您就闲着,我养活您。二娃想着让师傅高兴起来,故意把声调拉得很高,逗师傅。
嗯,好。但也不急,咱爷俩一起做,一起挣钱。
等挣了钱,再给我娶个媳妇儿。二娃蹦了蹦,扯着师傅的手抬得老高。
是哩,娶个最漂亮的媳妇儿。师傅笑了起来。
嘿嘿,我才不要媳妇儿呢,我要再起一个新房子,让师傅住。
嗯,好。
师傅抚摸着二娃的脑袋,转而又摸了摸二娃略显粗糙的脸,把他小小的身板儿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两个人靠的更紧了。
这娃儿是越来越让人心疼了。师傅边想着二娃的可爱劲儿边抬起头,看见一轮火红的夕阳远远地高挂在南洼山脉上,那暖暖的气息就像一团烧红了的炉火,笼罩着整片天空,也温暖了自己内心深处曾经最寒凉的孤寂与希望。
走,二娃,师傅想逛逛街了,你陪师傅一起去。
嗳。
一大一小,两个瘦瘪的身躯行走在安静的巷子里,渐行渐远。
远远看去,那背影怎么看都像师傅雕过的那两只木狗,一只小狗,一只老狗。
就像现在的二娃和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