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刘往家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稀稀朗朗的星光洒落在郊区坑坑洼洼的土街上,就像谁家撒了一地的盐似的,满眼都是一片惨白。
小刘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小刘不想骑车,也不想风驰电掣,这一刻,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把自己埋在夜色里,任凭微凉的夜风抽走身上的温度,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快,会好吗?未必吧。小刘这样心想着。
就像老王晃晃悠悠步履蹒跚的一生,不就是因为慢,才沉淀了这么丰富这么细腻的情感与回忆吗?假如一味地图快,什么都快,工作快,生活快,挣钱快,那又何来这静谧的夜色和亲人间的温情呢?
有时候,慢——或许比快更饱满更充盈吧,小刘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
人生路不长,可也不短,慢慢走,别急。小刘又想起在大学讲座上,一个教授说的话。
是啊,急什么呢。
该来的都会来,该去的你也挡不住,都是命——这是老王说的。
小刘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指针已经指向了夜里十点零五分,这个时候老王睡着了吗?如果没,他又在做什么呢?
小刘任由自己的思绪像夜空中的萤火虫般肆意飘飞,忽然,他看见前方岔路口处一个伛偻的身影从路的这头走向那头,继而消失在旁边的一个巷子里。
小刘又想起了临走时老王踏进院门口的背影。
那时候,老王已经停止了哭泣,坐在小板凳上与小刘四目相对,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老王忽然说,小刘干部,你是唯一一个没笑话过我的人,把我和师傅的故事都听进去了,谢谢你哩。
那刹那间,小刘忽然很震惊老王是那么的清醒与自知,难道老王一直是装的?亦或者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小刘下意识地摇摇头。
不,不会的。
当时,老王说完这话,站起身拾起小凳子,又对小刘说,我也不在乎别人笑不笑话我,都笑了几十年了,还有啥不习惯的。说完,老王就往院子里走去,头也不回说了句,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小刘看着老王略微颤抖又松垮垮的背影,感觉此刻很像他的师傅。
小刘怔怔地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还有啥不习惯的。习惯——难道习惯的力量就那么强大吗?
小刘又忽然琢磨起这个问题,不,这不是习惯的问题,是老王有他自己的活法,相信他所相信的,坚持他该坚持的,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日日夜夜与师傅、篾匠、苦力,还有他喜爱的手艺朝夕相伴。他用不着在乎别人的看法,也谈不上向什么妥协,他只是个一个从苦难中一路趟过来的普通的穷娃儿,能得到什么,又能失去什么呢?
即便是失去了,这不还在他的心底里存在着吗?就像师傅和一幕幕清晰又温暖的记忆,从来都不曾离开过……
小刘在夜色中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前走,等到了家里,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母亲和妹妹都没有睡,担心他有事,正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小刘说,没事,妈,我只是在路上想想事,走回来的。
母亲说,你妹妹都跟我说了,这个老王......哎,写书是好事,可别熬坏了身体。说完,母亲又叹了口气,低声说,你是该写写,你姥爷他们那一辈,是真不容易。
小刘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问母亲,姥爷年轻时是做什么的?
种地的,也是穷苦人,母亲说。
您曾说,我还有个小舅舅……
是啊,小时候吃不上饭,得了痢疾死了。
他多大?
四岁吧,那时候我六岁。
那后来?
就熬呗,地种不了了,也是逃荒。后来你姥爷姥娘就带着我和你大舅东奔西走,才在城里落了脚……
小刘沉默着,看见母亲眼眶里微微泛起了红,心里涌出很多感慨,小刘说,妈,您早点休息吧,妹妹你也睡,明天我们一家去山里转转,顺道去看看大舅。
母亲知道小刘的心思,嘱咐两人也早点睡,就回到自己房间。
等洗漱完毕,小刘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躺在床上,又开始琢磨起老王的故事。
小刘闭上眼睛,回想着老王说的每一句话,忽然脑子里闪过跟老王儿子狗蛋的一番对话。
那是妹妹走了没多久,狗蛋回来看见老王呜呜咽咽地在院墙下哭,不耐烦地说,又哭上了,你能不像阉了的猪叫吗?说完又看了小刘一眼,补了一句说,哭能换来钱吗?
小刘有些看不过,对狗蛋说,你不该这样对你爸说话。
狗蛋斜着眼看小刘,不客气地说,关你球事。
小刘望着狗蛋不屑的表情,冷冷地问,钱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狗蛋反问小刘,不重要的话,那你咋不把你的钱给我爹?
我没钱。
没钱还说个球。狗蛋说完就往院里走。
你根本不了解你爸。小刘看着狗蛋的背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狗蛋一下停下来,愣在那里,转过身问,你了解?那你说说他是什么人?
他,他是……小刘卡在那里,半天答不上来。
我告诉你吧,他就是个没钱的破手艺人,是个傻子。
说完,狗蛋一脚踹开房门跨了进去,头也不回,大声说,你们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