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向了下午四点五十六分。
迎宾馆三楼,一间宽敞的宴会厅门口斜对面,小刘轻倚在一个楼梯的扶手边,手中夹着一支快要燃尽了的香烟,看去很是倦怠。他不太熟悉地吸着香烟,每吸一口,还用另外一只手在面前扇一扇,显然,他连香烟的味道也没有习惯。
自从吃完午饭,从楼下来之后,小刘一直忙着与评委们对接,等拿到了评审结果,赶紧又安排宴会厅这边及时调整相应的座次、台卡、打印获奖证书、校对主持稿之类的,忙得是从容又紧凑。
可是,因为午饭时的悲伤气氛,小刘多多少少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内心杂乱、情绪低落,有好几次在跟承办方负责人说话时,神情游离,答非所问,语焉不详。因此,小刘就把剩下的手尾干脆交给了同事,问他要了一根烟,独自跑了出来。
而剩下的事情,就是楼邀请老王他们下来参观,以及参加现场颁奖活动。
颁奖活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颁奖地点就在现在对面的这个宴会厅。
小刘重重了吸了一口烟,浓重的白色烟雾从口中吸入,又从鼻子里冒出来,就像一团狰狞的怪兽向前直直冲去。可是因为吸得的太多,没有调整好呼吸,小刘还是被呛得咳咳咳地直咳嗽,他走到旁边的垃圾桶处,在桶面把烟按熄了,然后就丢进垃圾桶里,向电梯口走去。
中午那餐饭,因为老王情绪的失控,以及母子俩浓到化也化不开的深情相拥,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心存感慨,又怀着无比的悲伤……因此,接下来大家没吃几口饭,就匆匆散了宴席,回到房间了。
在走廊,临进母亲的房间前,小刘看见,老王手推着吴老太太的轮椅进了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而此时此刻,当小刘走出电梯间,来到吴老太太的房门前时,脚步不由地停了下来,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并没有声音,然后,这才走到隔壁,敲响了母亲的房门。
临敲门之前,小刘还不忘刻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冲着房门努力装出一副微笑的样子。
房门打开,一张小脸露出来,是妹妹。
小刘走进去,见电视并没有打开,母亲正坐在床,扭回头看着。显然,她和妹妹没有休息,而是正聊天呢。
小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母亲说,妈,您赶紧收拾一下,咱们下楼吧,去参观。
哦,母亲挪了挪身体,并没有起来,反倒盯着小刘的脸,略微有些担忧地说,儿子,你还好吧,看你脸色有些累。
小刘嘴应着不累,心念却一闪而过:毕竟是母亲,做儿女的有任何小心思,都别想逃过母亲的眼睛。
母亲,永远是最疼爱子女、最敏感的那个人!
等小刘妹妹走过来,打算收拾自己的小背包,小刘扭头问妹妹,我的红包给他了吗?
给了,连我的也一起给狗蛋了。
小刘看着眼前这个个头快跟自己一般高、已经长大了的妹妹,轻轻地拍了拍她白皙又精致的小脸说,真是个好妹妹。
等母亲和妹妹收拾完自己的仪容,出门叫了狗蛋和老王他们,一帮人就来到二楼的作品展示厅了。
展示厅里,人并不是很多。小刘介绍说,午的时候人最多,都是来参观的市民,这会儿,有些人已经去三楼的宴会厅了,就是颁奖现场。剩下的已经连十分之一人数都不到了,其中还不乏一些作者和现场采访的媒体工作人员。
小刘带着大家先从边看了一些别人的作品,越往中间走,几个作品前就越是堆满了人,等走到老王的其中一个作品前,有些市民见一帮人簇拥着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挤前来,出于礼貌,纷纷让出了一小片空隙来。
老王走前,指着展台一个硕大浑圆的鸡蛋模样的作品,面带兴奋,又有些羞涩地对吴老太太说,娘,这就是我雕的。
吴老太太把轮椅往前凑了凑,只见这涂着酱红色漆的像鸡蛋模样的东西,并不是鸡蛋,而是一个直径约三十几公分,高四五十公分的椭圆形造型,外面雕饰了很多繁复又细小的各种图案。
吴老太太在吴教授的推动下,围着展台把作品整个看了一遍,看得及其认真。吴夫人和小刘的母亲尾随其后,只听见一旁的市民连连发出啧啧啧和各式各样的赞叹声。
啊呀,这东西做的真精致……
刀法好细腻……
你看里面还有一部分是镂空的,他这是咋雕出来的?
这个就是作者吗?看样子就像个老手艺人……
尽管四周是窃窃私语般的赞叹声,可小刘发现,吴老太太丝毫没有受他们的影响,仍然仔仔细细地看着圆蛋的细节,有时候为了确认,还凑到跟前,几乎把手都快触摸了,表情也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
等看完了,吴老太太牵着老王的手,疑惑地对他说,二娃,我咋越看越觉得熟悉哩……
嘿嘿,老王戏谑地笑了笑,表情就像个孩子故意在捉迷藏一样,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干娘。
还笑!吴老太太故作嗔怒地看了老王一眼,旋即目光里又充满了温柔,对老王柔柔地说,给娘讲讲,面是咋回事?
老王微笑着前一步,弯下腰来,指着面的每一个浮雕,给吴老太太介绍起来。
娘,您也在面哩,您看,这是师傅拾我的路,这里是鲁庄,这里……是七里铺镇……这个,您看这个,这就是我和师傅在七里铺镇修的庙,里面还有贺家贺老爷呢……到这里,就是黄粱县了,您看,我和师傅站在城门口,等着进城哩……再看这里,这里是主街……这旁边的,就是白水河……
老王边介绍着,边旋转着圆蛋下面的底座,指着圆蛋一处处并不连贯,却又紧密相连的每一组单独的浮雕,那都是二娃曾经走过的街角,或者是生活中的每一个片段。
娘,您再看这里……老王继续介绍着,这是您家的院子……您看见没?窗户边,您正在教我识字哩……
嗯,看到了,看到了。
吴老太太随着老王的手指,一处处仔仔细细地辨认着,在辨认之余,听着老王高兴得像孩子般的声音,偶尔侧过头,再看看老王脸洋溢着的幸福,那样子就像一个刚刚考了满分的孩子在向母亲炫耀自己的作业一样,吴老太太忍不住用手抚摸了一下老王的脸颊,目光里满是无尽的温柔与疼爱。
娘,还有这呢……老王享受着干娘温柔的抚摸,紧接着,就像是得了奖赏似的,讲得更加起劲了,您看这里,这是我和师傅去省城的路,我坐在山坡,在想娘呢……还有这里,这是我一个人做的太师椅,被省主席买走了……还有这,娘,娘,您看,这是我和师傅起的新房子,我坐在屋顶,正望着黄粱县的方向,在想娘呢……还有这……
随着老王接连不断的旋转和滔滔不绝的介绍,慢慢地,吴老太太不再看这浑圆而又精致的艺术品了,反倒看着老王苍老的脸颊,那始终闪烁出的无尽的幸福与甜蜜,忍不住默默地流下泪来……
在这一刻,吴老太太才真正体会到,原来在二娃六十余年的生命过程中,竟然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盼望着自己。而他这份深深的思念与盼望,竟一直深埋在心底,无与诉说。只在终于与自己重逢了,才显得,是那么的汹涌与澎湃。
也怪不得,每一次相见或者团聚的时候,他总显得无比的眷恋与不舍……这孩子心里该有多苦啊。
吴老太太心痛地抬起手,按下老王仍在指指点点的手,轻轻地唤了一声,二娃……
老王扭回头,仍旧洋溢着满脸的微笑,可是当他看见干娘的脸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一瞬间,表情就显得慌乱起来,娘,你咋了?
二娃,娘现在才知道你心里有多苦,有多想娘哩……
娘,我不苦。老王心疼的马流下泪来,他亲手帮干娘擦拭去眼角的泪水,说道,能活着再见到娘,我就不苦了,我心里幸福着哩。
傻娃儿,你真是个傻娃儿……娘对不住你啊……吴老太太几乎言语凝噎,再也说不出话来。
娘,您没对不住我,您还活着,就是天大的事儿,我幸福着哩,娘,您别哭了……
就在老王与干娘相拥的时刻,其实很多人早早已围了过来,当他们听完老王的讲述,以及母子俩感人肺腑的对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小的艺术品背后,竟然还有着这样一番动人又绵长的故事,有些市民甚至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而那些敏感的新闻记者,早就留意到这边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有些人刷刷刷地用笔记录着,有些人拿着照相机啪啪啪地拍着照,闪光灯几乎闪得每个人都睁不开眼睛。
小刘默默地退到一边,发现整个展示厅的人几乎都已经跑到这边来了,而且整个展厅一片肃静,唯有闪光灯的开关声啪啪啪地响个不停。
小刘就知道,属于老王的高光时刻,即将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