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师徒二人来到了陇北市的平原县。
起因是在省城里做生意的一个平原县客商,在集市看中了师傅的手艺,两人一番攀谈之后,客商对师傅说,我家族里正起着新院子,还要盖祠堂,月前就在寻着老式的手艺人了,这下可真是赶巧了……
师傅跟客商谈好了价钱,要了定金,回家收拾好工具,就跟二娃出发了。好在这一路并没有走路去,而是跟着客商的车队一起到了从来没有到过的平原县。
这时候,已是九月中靠下旬的日子了,天高气爽,秋干物躁。
一路,二娃跟师傅坐在马车,与赶车的刘老汉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家常,这才慢慢知道了客商家里的事。
原来这客商也姓刘,是平原县有名的大族。早些年间,刘家的祖曾在朝廷著名的“盐政”府做过采办,因为人忠实,手段利落,办事牢靠,深得盐政赏识……等刘家祖人到中年,提出想提前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没想到这盐政并没有阻拦,反倒念其一辈子恪尽职守、忠心耿耿,豪豪爽爽地赏了刘家祖万贯家财,甚至还命令其族下帮助其铺路营商……说来也是个深明大义、颇有远见的主子。
当然,这刘家祖也绝非等闲之辈,虽说年轻时人在府,可背地里早早就靠积蓄,让手足、叔侄等一干人等在原籍置了地、做起了买卖,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厚实……
等刘家祖真正告老归乡之后,凭借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底子,又有自己亲自把持、盐政扶持,而且,全族下又秉承其立下的“童叟无欺,诚信经营”的营商规矩,这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刘姓家族,终于在他这一辈得以兴旺,光宗耀祖。
当然,刘家祖也是个感恩图报之人,自从生意壮大、家业殷实后,马就立下新规矩,命令其亲子嫡孙每年必须亲自带厚礼,去看望盐政老人家,以及其家族旁系若干人等,慢慢地,这主仆关系开始没了主仆的样儿,反倒像是亲戚一样,越走越近了,生意自然也就越发地厚实与庞大……
等到了现在这一辈,刘家已然成为方圆十里最大的家族,且行事低调、与人为善、乡里和睦,就连外乡人也看着羡慕,纷纷称道,成为陇北一带著名的楷模。
然而,就在前些年,日本鬼子还在中华大地烧杀掳掠、惨绝人寰的时候,没想到刘家竟然出了一个汉奸……这可让刘家族长颜面尽失,痛心疾首,深觉对不起列祖列宗、乡亲父老……于是,族长大人赶紧召集了全族人训话,要求各家人等务必恪守祖训、本分做人、严加管教……而鉴于当时时局混乱,民不聊生,种种心里大计难以实施,这一拖,就拖了好些年……
而到了眼下,刘家族长见国共角力已见胜负,动荡时局渐趋平稳……当然,更重要的是,凭借多年来的敏锐嗅觉和人脉关系,刘家早就觉察出了只有**才是未来中国的大救星……这普天同乐、天下大同的好日子,只怕是指日可待、既在眼前了……
因此,刘家族长马就动了扩大庭院,翻新祠堂的念头,希望借着这新时局里的新气象,让刘家下下近千口人铭记教训、恪守祖规,再不得出“充当汉奸、卖国求荣”这样令人唾弃、万代唾骂的家族败类了…….
正因为如此,早在半个月前,刘家族长就下了命令,让族人们四下寻找一等一的手艺人,以期望将祠堂建得既恢宏又气派,凸显出百年来的新气象……
二娃坐在马车,听着刘老汉一句句说着刘家的历史和生意,忽然想起了七里铺镇同样有钱的贺家,以及黄粱县里的大户:张家与徐家。
当然,这里面还有吴家——那是干娘的家。
也不知这老爷家们,哪一家能像刘家这般,有着不凡的眼界和持久的运势……恐怕只有干娘家了吧……毕竟干娘家也是通着**,甚至比刘家更知道未来的前景呢。
这么正想着,二娃忽然听到师傅对刘老汉说,那您也是刘家的人了?
刘老汉笑了笑说,算是同宗吧,不是本地的刘家人,当初也是因为闹着饥荒,实在走投无路,听了刘老爷的名声,才来到平原县的。
说到这,刘老汉扬起了手中的皮鞭,在空中甩出一计响亮的花鞭,那花鞭就像细细软软的皮鞭在空气中跳了一个舞似的,翻着花儿地打了好大一个圈,发出一计响亮的“啪”的声响,那马儿听了之后,顿时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然后,刘老汉继续说道,说起我们这族长呀,还真是个让人尊敬的老爷子……
听到这话,师傅就知道,刘老汉已然将自己视同这平原县刘家的一份子了,他挪了挪屁股,看着刘老汉黝黑又松弛的老脸,继续听他诉说着。
这族长呀,刘老汉目视着前方,继续说道,虽然说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可管起事来的劲头,就连现在的当家人也不得不服哩,严厉中带着亲善,亲善中又有着一股子威严……就像我这样,当初来投奔他的、姓刘的本家们,没有人不服气……他老人家既体恤宗亲、善待老人,又按章循事,绝不偏袒,大家都靠力气挣一口饭吃,有奖有罚,多劳多得,大家服气着哩……
说完,刘老汉口中又喊出一声:驾!这马儿立刻就奔跑了起来。
师傅点了点头,对刘老汉回应了一句,看样子,这刘家是个不错的人家。
暗地里却像心头落了块石头,感觉对这趟买卖,心里更有数了。
而二娃却再一次想到了干娘。
按照之前苦力所描述的,以及自己在干娘家里近两个月来进进出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那么干娘,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只是她对待的不是宗亲,而是下人或者是像苦力这样毫不相干的人……
就这样,二娃一路听他们聊着天,一路自顾自地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心事,很快,车队就到了陇北城。
只是大家没有并进城,而是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稍微休息了会儿,紧接着又路了,大概又走了约半天的时间,终于抵达了平原县。
进了刘家的大院,大家卸了货,当家人把师傅领着见了族长,又见了负责工程的管事,接下来,师傅和二娃就安顿了住处,又看了看木料,跟管事约好了明天就可以动工了……
晚,师徒二人躺在工人们一起住的大通铺,师傅闭着眼,暗自琢磨着,一旦这将近两个月的活儿做完,就该到下雪的时候了……自己的身子骨已然到了极限,怕是只有好好休整一下,才能安然地度过这个新年……
而二娃趟在师傅一边,裹着被子,露出小半个身,两只眼珠一会儿望望屋顶,一会儿看看一旁的师傅,心里却在想着,干娘说了,等赶走了日本鬼子,再奋斗几年,说不定就可以解放全中国了,到时,娘一定来寻你……
可是,这离赶走日本鬼子的日子,转眼已经过去四年的时间了。
这四年的时间里,虽然说自己尽量不提,师傅也是心知肚明嘴不说,可耐不住心里还是一天又一天地细数着日子……本来以为,这世间一长,慢慢地自己也就忘记了,可是昨天一路刘老汉的话,又让二娃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这刘家已经开始扩院子,翻祠堂,迎接新局面了……难道说,这解放的日子就快到了?
到时候,想必干娘来接自己的时候,一定是带了大部队和下人们,还有翠红姐,哦,忘了,可能还会有苦力吧?大张旗鼓喧喧嚷嚷地来城里找自己……
一想到这,二娃忍不住咧着嘴角,脸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