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花儿哦,开了又败,地的人儿呀,不见归来。你家家牛羊有几只,我家家嫁妆两箩筐,哎嗨呦……
一首悠扬的民歌从远处传来,歌声起伏,曲调忧伤,如同从风里生长出来的芦苇,在空气中轻轻摇曳,撩拨人的心弦。
二娃坐在颠簸的马车,一边看着躺在身边的师傅,一边听着风中忽近忽远的歌声,心酸的几乎落下泪来。
地的人儿呀,不见归来……
是啊,不见归来……那也仅仅是不见而已,或者是身在异乡,或者是难以归来,总还存有一线生之希望吧……就好像已经离去的篾匠,打仗的干娘……保不准哪一天还能再团聚。
可是师傅呢?
一旦这一次离去,从此就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了,就像当初离去的爹和娘一样,唯有在梦里相见……
不,甚至在梦里也寻觅不见。
一想到这,一阵阵如锥心般的疼痛从心口处传来,二娃咬着牙,紧紧握着师傅枯瘦如鸡爪一般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师傅……
二娃想起了一路跟师傅化缘、学手艺、摆摊,以及生病时师傅照顾自己的种种场景,泪水又一次像决了堤的洪水般倾泻下来。
二娃,这是你的家伙什,从今天起,你就跟师傅学手艺吧。
二娃,这位方丈就是你师伯,今年冬天咱们就在这庙里住下了,你先磕个头……
等会儿进了城呀,师傅给你买没吃过东西尝尝,管你饱……
娃儿,你看,这是啥?……这钱呐,一块是以前的方丈送给我的,一块是自己攒的,命根子钱……
娃儿,这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你看,漂亮吗?
疼,是吗?……咋能不疼哩,我的娃儿,伤到骨头了,呜呜呜….
娃儿,以后咱们这个家你说了算,师傅以后都听你的……
娃儿,你醒了?你刚才晕倒了,吓死师傅了……傻娃儿,别胡思乱想了,你就是发了烧,睡一觉就好了……
娃儿,以后等师傅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儿,挑个最高的地方,高的地方呀,视线好,师傅想在那里好好看着你,幸幸福福地活下去哩……
娃儿,你今天就算是出师了……你长大了,师傅的力气也用完了,现在房子也翻了新,该有的都有了,剩下的就是等你娘来接你了……
……
往昔的一幕幕浮现在二娃的眼前,伴随着每一个场景闪过,二娃总能看见师傅的脸一天比一天清瘦,眼窝逐渐凹陷,双手越发的颤抖不已,原本直挺而高大的身材渐渐变得更加岣嵝与羸弱,每当躺在床,瘦小的身体只占去小小的一块位置,就像一只挨宰的羔羊般瘦弱、嶙峋地躺在那里,令人不忍直视……
二娃哭泣的几乎颤抖起来。
娃儿……
这时,二娃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唤声从身边传来,他赶紧擦干眼泪,把师傅的手抬起来,放在胸前,轻轻地问道,师傅,你醒了?
娃儿,这是到哪儿?师傅的气息有些虚弱。
刚过了陇北城,还要半天才到陇西城呢。
哦,师傅微睁着眼,努力想看一下四周,可是视线里除了湛蓝的天空,就连一丝丝的云彩也不见踪迹,因为他连扭头和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被子……?师傅微微侧过头,一眼就瞥见身的棉被好像是二娃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二娃知道师傅在担心什么,赶紧回答说,这是族长爷爷家的被子,让当家的拿来的,怕您一路受凉。
师傅这才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放下心来。因为他知道,如果用自己或者是二娃的棉被,那就意味着这好端端的生意怕是要泡汤了,人家这是在找个借口送爷俩走哩。
而倘若这是刘家的棉被,那至少意味着……就算自己死了,二娃也能再回来,继续把这单生意做完……
二娃看着师傅刚才略微紧张的脸渐渐松弛下来,干涩的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把脸凑前去,问道,师傅,你还想说什么?
我累了,想睡会儿……师傅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像一片飘飞的雪花,稍不留意就会融化在静谧的空气中。
那您睡吧,我在这儿守着您呢。
这话刚说完,一股热泪又从二娃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因为在出发前,他问过大夫,假如师傅已近临终,会是什么症状……
大夫说,先是嗜睡、昏迷,继而进入无意识,气息渐弱,魂灵飞散,直到回光返照……
于是,二娃就把这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一路,不是担心师傅嗜睡昏迷、沉睡不醒,就是仔细聆听师傅说过的每一句话,因为他生怕师傅模糊了意识,连认也认不得自己,说也来不及说一句离别的话,就默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概一两个时辰后,师傅再一次醒来。
二娃……这一次,师傅的声音仿佛有了些许的力气。
师傅,我在这呢,二娃赶紧凑前去,从被子里握着师傅的手。
这是到哪儿了?师傅问道。
走了一半了,就快到陇西城了。
哦。
师傅喘了一口气,停顿了片刻,嘴唇轻轻蠕动,继续艰难地说道,二娃,你知道师傅为啥不跟你提你干娘的事吗?
我知道,师傅,您是怕我想她,心里难过。二娃眼眶又红了起来。
不是,师傅是怕你心里存着希望……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娘没来找你呢……有了希望,就有会失望,可有些失望,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我懂了,师傅。二娃的心渐渐开始疼了起来。
你别怪师傅心狠,心狠也是为你好……师傅像喘不来气似的,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声音显得越发的有些轻飘。
娃儿呀……师傅继续说道,不管你娘来不来接你,你都要好好地活着,把师傅的手艺传下去……你能答应师傅吗?
能,师傅,我答应您。二娃知道师傅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准备,他这是在叮嘱遗言呢,二娃更加地泣不成声了。
那我就放心了……娃儿,师傅好累,我想再睡会儿。
……您睡吧。无声的哽咽堵住了二娃的喉咙。
……
夜色渐渐降临,寂寥与泪水淹没了整个世界。
……
直到一挂璀璨的星河布满整片夜空,二娃突然从恍惚中打了一身激灵,因为他听到了一声低沉的近乎惊呼的声音……
光,光,好亮的光……
啥?师傅你说啥?一瞬间,二娃陡然坐直了身体,发现师傅的眼睛睁得好大,那深陷的眼瞳里,既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又透露着无比的空洞,就像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光,好亮的光,我看到他们来接我了,来接我了……师傅急速地呢喃着。
啥光,师傅,谁来接你了?二娃突然想起了大夫的话,内心瞬间恐惧起来。
二娃,二娃……
师傅,我在这。
二娃紧紧握着师傅的手,不停地抖动着,见没有反应,他赶紧抽出一只手,摸着师傅的脸,试图让他清醒过来。可是就在这一刻,他分明感觉到,师傅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已然站在了奈何桥的另一边,在呼唤着自己……
这阴阳两隔,生死别离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二娃,你在哪儿?在哪儿?师傅躺在那里继续呼唤着,声音里充满了焦虑与恐惧。
在这,师傅,我在这呢。
二娃心疼地流下泪来,因为他知道,师傅这是舍不得他,也为只剩下他一个人而担心……
我怎么看不到你了?二娃,二娃……你在哪儿呀,呜呜呜……师傅终于哭了起来。
这一刻,二娃才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心碎,什么叫深重。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渐渐地堕入黑暗,堕入无声,继而在慢慢地离开他……
师傅……
这时候的二娃,终于不再恐惧了,也不再伤悲,尽管耳边依旧传来师傅的呼喊声与哭泣声,可是二娃不再回应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师傅,任眼泪肆意流淌,因为他知道,该到自己放手的时候了……
师傅,您就安心去吧,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好好地活下去,也把您的手艺一直传下去,我一定说到做到。
二娃说的异常平静,可眼泪仍旧在脸哗哗哗地流淌着,甚至顺着脖子淌满了火热的胸膛。
这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呼喊声,没有哭声,也没有呼吸声,就连马儿走路与喘息的声音也没有。
整个世界仿佛都停在了这一刻。
二娃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人,也是至亲的人,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地闭双眼,呼吸渐停,胸口没有任何起伏——他走了。
走得安安静静,彻彻底底。
只剩下二娃一个人再一次孤零零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一如当初拾他的路。
师傅……
二娃在心里默默地呼喊着,眼前不停地闪现出在西洼山的土路,独自逃荒的情景。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师傅尚留有余温的干瘪的脸,紧接着对赶车的师傅说,刘叔,我们走吧。
这一刻,就连二娃自己也感觉到,他长大了。
……
他必须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