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达尔还是第一次看见猛汉落泪的模样。
城东郊野的丘陵处是平民的乱葬岗,组织还是花了些精力才准确地找到了洛嘉之墓。他的哥哥塞赫西不怎么愿意搭理宾达尔,只是说将他跟他母亲葬在了一起,还说自己也差不多要跟着长住过来了。
可怜的人,宾达尔望着塞赫西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想到这名中年男人尚未老去,已经失去了所有家人,孑然一身,而他所服侍的家族又被卷进了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当中,心中默默悲叹。
宾达尔知道同样的悲剧还发生在千千万万洛凡人的身上。他的决心愈发坚定。
“好了,”索赫斯抹干了泪,单膝跪在墓前,“洛嘉,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愿你在‘夜空界’中能够安息。”
索赫斯将两颗“小球”抛到了地上,红、白、黑三色混杂,在雪地上颇为显眼,若凑近还能闻到一阵腥臭。苏玫见了,吓了一大跳。
“我就让这叛徒好好地看着洛凡城真正的英雄!好歹曾经是兄弟,我没忍心杀他,只好带着他的双眼来了。他竟然还敢狡辩说是你背叛了我们!”
索赫斯一拳重重地砸在雪泥地上。“当时我就该冲上去把你救出来,而不是指望这特么的卖鱼佬!”
随后他闭上双眼,面容冷峻,发出长长的哀叹。
一桩心事终于了结。索赫斯已经知道现在组织重新发展了起来,回到了原来的庞大规模,由于宾达尔不厌其烦地将人一个个拉回到组织当中,因而成为了新的领袖,索赫斯既惊讶,又欣慰。
他起身走向宾达尔,拍了拍他的肩:“兄弟,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吧。”
索赫斯时隔多月回到家中,苏玫看他的眼神却似乎五味杂陈。他心爱的妹妹如今俨然饱经沧桑的农妇,柔顺的头发炸开了,皮肤变得暗沉不均,手上仍有不少茧子,光是看着她的模样,就使他阵阵心痛。
妹妹对他却很是冷淡,无论怎么问话,都只有寥寥几字的回应。
也是,一个大男人,离家出走这么长的时间,竟把家中的一切都甩给一名弱女子,她那细嫩的肩扛着这太过沉重的负担,以至于伤痕累累。
都怪自己过于冲动!
陷于自责于事无补,能做的,便是重新扛起这个家,弥补上由于自己缺席所造成的遗憾。
一年当中白昼最短的那天马上就要到来,那便是新年。听闻贵族家庭家家张灯结彩,社交宴会接踵而来,声色犬马,好不得意。而平民家庭不过是年夜相聚,互道祝福,愿来年生活能够不那么苦,仅此而已。
索赫斯希望自己能为妹妹多做一点点事儿,就一点点。
为此他穿过大街小巷。以往食物和生活用品都是由苏玫采购回来,因而集市对他而言成了一个迷宫。摊档与沿街店铺鳞次栉比,而市民、行商及贵族的家丁络绎不绝……他腆红了脸,十分不好意思地问了好几次路,才终于找到一家店铺,又在店内踌躇半天,总算买到了他想要的小玩意儿。
太轻盈了,一直拿着重锤重剑的索赫斯,拿着它就仿佛什么都没有拿着一般,他生怕在路上它会忽然飘走,因而不得不紧张兮兮地捧着,总算回到了家。
正在家中打扫卫生的苏玫见哥哥圆着肩、低着头、护着握住的双手,一个大男人体态却相当滑稽,赶紧背过身偷偷笑了起来。待哥哥呼唤自己时,又板起了脸,才回过头。
“妹,这是……”索赫斯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向女性做这种事。“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
苏玫仰起头,挑了挑眉,伸手将索赫斯双手当中的那小东西拿起。
“好吧,我收下了。”
语气平淡却带有按捺不住的欣喜若狂。
这可是哥哥第一次给我送礼!这还是他最瞧不起的“女人玩意儿”!
索赫斯尴尬地挠起头,叹着气,“想我索赫斯大好男儿,刀剑锤斧锄头镰刀什么没玩过,是好是歹我一摸便知,谁知就这一把小小的梳子让我挑了老半天……”
苏玫已经梳起了头,见哥哥认真而无奈的糗样,终于憋不住大笑了起来,甚至眼角都挤出了泪花儿。而索赫斯见了,既不好意思,也觉得好笑,不一会儿粗鲁的笑声亦回荡在家中。
一家人总算能在欢声笑语中度过新年了。
但当苏玫赶赴盛大的年初集市时,却捕捉到了许多呼之欲出的风风雨雨。
原先王都的城卫军领袖哈涅赫将军被贬谪至汉卡关城,为邻国汉克兰塔充当治安官,这简直是一种羞辱性的安排;而歌塞普家族扶植的伊达波尔夺去兵权,成为新任将军;还有国王之手岑马伦要在今年大兴土木,在洛凡城中新建五座光明神庙,弘扬光明之神的威德,以助力祆火重燃、荡涤邪恶……
当城中大量民宅被强行征用拆除,数百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时,苏玫发现传言竟是真的!
她最为担忧的徭役亦被摆上了日程,市政厅已经贴出了公告,将在五日之内完成光明神庙兴修工程的招募工作,市政官员将会在城内外抽取男丁。而这次工程所需工人的人数规模大大超出了苏玫的想象。
原本就是泥水工的宾达尔必在其中,她能与他相见的机会将会少得可怜。
“天哪。”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公告后,苏玫禁不住感叹道,而后便匆匆前去寻找宾达尔。
但是宾达尔却只是笑笑,摸了摸苏玫的头,“今天梳得很整齐呀。”
苏玫对他的态度并不满意,拨开了他的手:“这个工程耗时至少一年,你现在是组织的头儿了,别说是我们俩很难相见,以后你都很难有时间来领导组织,你还这么悠哉吗?”
“你读过的书比我多多了,”宾达尔说,“你也知道我们这段时间都布了哪些局,但是洛嘉的教训告诉我们,我们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我们最需要的其实就是人心,而不是以我们区区数人之力去以卵击石。”
而现在,他只要等着春天的到来。届时他将会让眼前的美丽姑娘成为王后。
好生安抚了苏玫,宾达尔总算了无牵挂地参与到徭役当中。原先当泥水工时宾达尔不愿干持久的工程,往往便只是给不同的雇主打打短工,常让父亲看不起,也让他很难将与工友的交情发展下去。
如今被抓来搅泥、烧瓦、砌墙、刷漆的民夫老的老、小的小,十有八九没有经验,手毛脚躁,令监工们大为光火。宾达尔则从原先的三流泥匠摇身一变成了自称的“熟手技工”,总是能保质保量地完成自己的活儿,令心情郁闷的监工眼前一亮,甚至连连夸奖。
只讨好监工可没用。宾达尔冷笑起来。
“七伯,不是那样的,应该这么搅,来来看我的。”宾达尔阻住一名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的大叔,把他的工具拿去自己动起了手来,七伯倒是乐得偷一会儿懒,结果便让宾达尔把活都干完了。
“宾达尔大哥哥,那我这儿应该怎么做呢?”一名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男孩子瞪着水汪汪的眼眸,声音清亮稚嫩。
宾达尔倒是不嫌累,“好说,我来教你。”
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令宾达尔有些腰酸背痛了,结果小组的工作效率竟然还提升了不少……监工倒是不管是谁干的活,这个进度足以令他获得上头的夸奖甚至赏赐,他发现冬日的阳光可真是灿烂。就这样,监工再也没有为难过宾达尔他们,让他们早点去领食吃饭,晚了怕是要排起长队。
所谓的徭役并不会给予报酬,所有平民都是被迫为贵族义务服务,唯一会派发给这些民夫的便只有工具和食物了。
“诶六爷,你年纪大了,干了一天,就在原地休息吧,食物我去帮你领就好。”宾达尔让一名已经头发苍白的老者坐下,后来的谈天中他才知道原来六爷的儿子生了重病,市政厅却不愿豁免,因而不得已决定替子劳动。
名叫小獐子的男孩却很高兴能够来修建神庙,比起在街头遭着“老鼠”们的欺凌,食不果腹,工地这头对他而言宛如智慧之主的“夜空界”那般完美——只要好好干活就能每天喝一口粥、吃一口面包,而不必再去街上寻觅或乞讨……
即使年纪还小,在街头却见识过太多黑暗,小獐子几乎不再相信世上真的存在“光明”,他期盼的唯有智慧之主的拯救。
直到这个大哥哥的出现。
但是大哥哥并不是胸中没有悲愤。他告诉大家洛凡人民实在是苦痛了太久了,他的挚友勤劳而勇敢,却被贵族老爷施了法术,丢了魂,最终还被杀了头,留下了跛脚的哥哥为老爷卖身打长工;因害怕被统治者迫害而逃亡的朋友被挖出了双眼成了瞎子;他心爱的姑娘为了谋生也不得不干起男人的活……
还有,他那美丽的姐姐,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却无法在一起,只因贵族觊觎她的美色,制造事端强迫她成了奴婢,甚至又转送给了别家贵族,去了利夏尔城,到如今姊弟已经多年没见了。
说起姐姐时,宾达尔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温热。这是连苏玫都不知道的事情——组织的同伴们都以为他是独生子。更令他愤慨的是,他的父母竟然说离家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既然无法相见,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吧。
这也是他与父亲一直都不对付的原因之一。
“这一切的灾难都是因为尼契塔鞑子们的压迫!只有让洛凡城真正回到洛凡人的手中,这样的苦日子才会彻底结束,智慧之主才会归来保佑我们!”
振聋发聩的言语激荡在每一位工友的心头。
种子已经种下了,接下来便是等待春天的到来。
由于表现出色,有巡视建设工作的祆火宗牧师与监工商量提拔宾达尔,宾达尔便成为了跨多个小组的“副监工”,去指导那群“蠢货”到底该怎么干活。宾达尔知道他的策略成功了。跟原先的工友告别时,他发现他们拉住了他的手。小獐子那一双大眼睛让宾达尔也颇为触动,不过,纵然依依不舍,大业更为重要——他还要让更多的洛凡人觉醒过来。
赫洛姆遥遥望着工地上宾达尔忙碌的身影,只是暗暗地欣慰一笑。他知道这个男人会比自命不凡的洛嘉更有利于实现他的追求,这也是他愿意助力于宾达尔的原因。不久之后,他还会带给宾达尔这位领袖更丰厚的礼物。
侍奉真正的神明令赫洛姆感到充实快活——那不是愚昧鞑子虚构出来的什么“光明之神”可以赋予的。
若是宾达尔对魔法与宗教的了解更加深入,他相信宾达尔必将能够理解“真实力量”对洛凡人,不,是对全人类的益处。而他也将利用微薄的力量,帮助宾达尔成就其大业。
但是,“注定之日”的来临尚需许多年的等候,他仍然需要耐心。
轻盈的雪花落到他的黑色手套上,他没有握拳,没有搓捏,只是默默地望着它融化为水。
春天很快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