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艾妮卡却不像前几年那样能伸出手来迎接秋雨。
东嘉连平原不像西嘉连平原那样会在秋日变得湿润,她原本是很习惯这样的气候的,毕竟她就是出身于东嘉连的夏拉人。
但身为江仙子,不能触碰到天降之水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那位名为绍伊琴的男人声称会照顾好她的随从和车夫,本来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的,但他的声音却似乎有种能够说服人的魔力,她望着对方空洞的双眼,没有再提出反对。
“阿琪娜女士,这边。”
眼前,是一直带领着自己的术士,在长相与装扮上颇为英俊潇洒。
她跟随着对方走到一个驿站。术士付了一些钱币,聘了一驾马车和车夫,而后术士招呼还发着愣向南遥望的艾妮卡上车。
“组织的资金有赖于成员们的贡献,组织也要求我们厉行节约。不过,您是我们重要的客人,我想我的导师也已经等不及想要早日能够见到您了。”
大概是由于还没进入马车的车厢,术士不希望被车夫听到“圣教”一词,便使用“组织”来进行讲述。
艾妮卡只是简单地点头致意,没有多说什么。她的内心始终充满了恐惧,她知道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潜入,但所幸她没有像嘉兰尼那样迅速迎来灭亡的结局。
这大概是由于她在内心当中一直记挂着一个人,她必须活着回去见他,将自己所见的一切告诉他。
一路上没有太多话,艾妮卡也不太爱张望,只是偶尔地她会把手往胸前摆去。
这让她能够触碰到她最为珍贵的吊坠。
“阿琪娜女士,您想念家乡吗?”术士试图搭话。
艾妮卡摆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瞒您说,莱楚亚尔大人,我的家乡的确是在东嘉连平原。那不过是一座愚昧的小城,我离开后从来没有想念过它。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洛凡才是我的祖国。”
初见这位莱楚亚尔时,她就猜得到对方很可能不会使用真名。
她将他的名字倒过来念,拼成了“劳彻尔”,又将这两个名字翻来覆去地默念着,最终确信“劳彻尔”才是一个符合夏拉语发音规则的名字。
当时她在心里暗笑,原来有别人做着跟自己一样的事。
“您的忠诚值得赞颂。宾达尔陛下果然统治有方,国王与臣民上下一心,在这片大地上是相当罕见的。”莱楚亚尔似乎没打算藏着掖着。
“大人您似乎并不是洛凡人,却似乎对洛凡很有了解。”艾妮卡也试图试探对方。
“我和您一样,自己的家乡早已遗忘。对于我来说,有真神注视之处,便都是我的家乡。”莱楚亚尔委婉地回答,“话说回来,您作为圣教的新成员,可能已经听说过圣教的教义是反对封建制度的。”
艾妮卡点点头。
实际上她的确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但也曾猜测过邪教在地下发展迅猛定有着吸引底层人民的因素。
她迅捷的思维使她再次想起那名瞎眼的长发男子,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西塔维奥甚至洛凡王国的官兵的迫害之下才失去双眼,最终促使他受洗入教。
术士继续说道:“但是,伟大的导师认识到了洛凡王国的不同。洛凡在辉瓴帝国建立以前就多次经历过人民起义驱逐外族统治者,说它是一座属于人民的城市毫不为过。西塔维奥王国的覆灭顺应了历史的大势,而宾达尔陛下智慧而正义,也是嘉连平原上最为亲民的国王,这少不了他所信仰的神明的眷顾。”
“您是说守夜之神?”艾妮卡发现对方的知识似乎相当渊博,既有些好奇,又有些忧虑。
“以我所知,在奥黎城仍有一些奥黎人流传着这名神明的传说,他们忠实地传承下了神的正统称号,巡夜之神。”
艾妮卡假装有些惊讶。
实际上从赫洛姆的报告中,她早已得知了这一点。
“历史上巡夜之神曾帮助过真神的力量在世间复苏,使人类得以认识到真神的存在并建立圣教。这一段历史在千年以前人尽皆知,但如今却被蒙上了尘埃,成为了一段秘史。
“只可惜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若您想要了解更多,我会在抵达圣地之后,借助书册、图画与咒符向您做清晰的展现。”
果然这个莱楚亚尔还是留了一手,艾妮卡只是再次礼貌地点头回应。
天色眼见要昏暗下来,车夫转过头向后大声问道:“两位大人,天就要黑了,前头是克拉梅镇,我们今晚到里头休息吗?”
莱楚亚尔亦大声地回应说:“不要进城,从城外绕到北方,天黑了就找地方歇着。我带来的粮食里有你的份。”
艾妮卡发现术士领的路都故意地绕开了人多的地方,他声称只是当下北方联盟局势不稳定,大摇大摆地经过菲斯塔大公西德里戈的直属领地存在较大的风险。
生性多疑的西德里戈已经下令驱逐菲斯塔大公国国内的乔克隆斯商旅和牧师,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敌方的间谍。
而他们这样穿行在北方联盟内部的旅者很难不被当成间谍遭到抓捕。
日子随着旅途消逝而过,秋高气爽的天也渐渐阴沉了下来。
他们到了越来越北的位置,气温正渐次地降低。
莱楚亚尔有时说“出去一下”,回来便给艾妮卡带来了温暖的厚衣。
“放心吧,不是偷的。是当地的信徒姐妹送给我的。”
莱楚亚尔似乎有些得意,“圣教的一大优势,便是同样信仰真神的兄弟姊妹遍及天下,这是一个互助、友爱的大家庭,跟封建王公们之间成日勾心斗角、草菅人命是完全不一样的氛围。”
术士对自己的照顾的确颇为细心,这让艾妮卡在路途上少经受了许多麻烦。
他大概确实是一个正直而可靠的男人,这与她以前想象中的“邪教徒”风马牛不相及,反而更像是宫廷颂歌当中的骑士,而自己甚至如同市井故事里被骑士保护着的美丽公主。
她甚至开始有些怀疑,“邪教”的恶名到底是不是源自于各个封建王国的压迫,是不是因为王公贵族们感到了威胁才要去消灭这些大多出身于草根的教徒?
“你们比邪教徒还要邪恶百倍!”
她想起了父亲在临死一刻撕心裂肺的呐喊。
借着傍晚残留的一点夕阳的余光,她向越来越遥远的南方眺望,有些清冷的东嘉连平原此刻没有任何吸引人的风光,处处都是书写着深秋的萧瑟感。
墨的天空沉到了她的心中,偶尔传来几声鸦鸣,又将她那些点点滴滴的黑色回忆勾了出来。
她听从了父母的话,从家乡威波利城逃出后找到了舅舅,得到了舅舅的收留。
开头的日子里,她只是消化着失去父母的悲伤。她似乎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如今住在郊外的日子也没有多少真实感。
舅舅一家待她倒是很好,一直细心地照顾着,没多久便使她走出了先前的阴霾。
只是乡村的生活单调乏味,感到无聊的女孩便开始练习起导师教授的魔法。
这时,从外面带回新鲜食物的舅舅见了却大惊失色,东西从手上掉出,散落一地。
他扑通跪到了地上向艾妮卡求饶。
小艾妮卡翘起了手臂,皱着眉、嘟起嘴,“全世界人都知道法术是用来对付坏人和怪兽的啊!舅舅你怎么跟‘那些人’一样笨呢!”
“不不……我我知道你是魔法奇才,艾妮卡,以往我也很为你骄傲。但是你知道,这会儿威波利的局势已经烧到这儿来了……若是被那些暴徒发现了,我们都会死啊!”
舅舅越说越激动,差点就要哭出来了,“你的舅妈、你的表弟表妹,都会像你爹娘一样活生生被砸死啊!我自己没所谓,可是他们怎么办啊……答应我,不要再耍魔法了好吗?”
小艾妮卡不可置信地望着跪在自己面前一脸惆怅的大人,又听到对方提起自己的父母,心里就像突然空了一块似的。
她颤抖着双唇,想要答应他,不会再在舅舅家使用魔法了,却看见门外有路过的村民亦如同舅舅一样吓得跌倒在地,嘴上喊了起来:“邪……邪教徒!这里有邪教徒啊!”
惊慌失措的舅舅连忙起身想要堵住那村民的嘴,却发现村民的惊呼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凑了过来。他必须有所表示了。
“各位不要慌!我们家绝不是包庇邪术师的邪教徒!”舅舅大口地呼吸着,“我能够证明我们的清白……我,我今天将为大家大义灭亲!”
舅舅忽然跑进家抓住了小艾妮卡,将她一把拽出了家门,而村民们竟然欢呼了起来。
舅舅突然的背叛令她还未缝好的心再次碎裂一地,让她怔了很久,任由对方拉扯,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拉向村中的一块空地,而不少村民已经捡好了石子。
要是再迟疑,她就要遭受与父母相同的命运了!
她迅速转过头,用力地啐出一口唾沫沾到了舅舅的脸颊和脖子上,而后飞快地搭建术式使口水烧得发烫!
“啊……”舅舅痛苦地嘶叫着,手一松,小艾妮卡便连忙钻了出来,绕过一个房屋,村民们纷纷试图追击,而她推倒了房屋旁边的水桶和晾食架,再次转过一个拐角。
尽管受到了些许阻挡,但村民们却追赶得愈来愈近了,有人扔出了手中的石块,擦破了小艾妮卡的衣服。
“扔!扔死这个小邪术师!”
石子纷纷袭来,有击中她的石子在她手臂上和腿上划出了伤痕,她用意志强忍着疼痛,没有因被击中而停下步伐,泪水忽然就冒出了眼眶。
她径直往前跑着,很快便在莹莹泪光当中望见了前方的滔滔江水。
她知道威波利是一座河岸城市,这便是贯穿嘉连平原南北的钥河。
小艾妮卡回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如同体形越来越大的邪神。这大概正是恶魔的模样了吧。
她没有选择了。
靠近河岸的时候,她没有迟疑,只勇敢地纵身一跃。而后扑通一声,冒出一片浪花。
惊讶的村民们纷纷停在了岸边,半天没有再见到水里的扑腾,而此刻,那水流相当湍急。
他们议论着,认为这“邪教徒”必然活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