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王摩诘当年意求归隐嵩山,却终不能得,如今随法师来此,呵呵,我都生了隐世之念了”。
裴休拄着木杖步履艰难的爬着山,不时瞟看儿子矫健的步伐,又是紧赶了两步,生怕被落了下,忽生了些感慨。他的名声在大唐响亮的很,远超其所居的职位,即便尚不为相。可世人或许还不知朝中宰相皆呼何名,但一提起那崇佛的“河东大士”却多有耳闻。于裴休而言,不论这称号是否为美,也总要比碌碌无名好得多。更何况这其中隐性的利处着实不小。
名利名利,得名者多有利取,世事便是如此。
这次来嵩山并不是计划内的行程,本是要由颍河入淮,再经淮水护送法海同去武宁,然法海却是执意要先去不远处的嵩山少林寺。前时亲送爱子入了空门,裴休于佛家处又搏了美名,可其心下却多少有所亏念。天下之显贵崇佛者何其之多,但有几人舍得娇妻美妾,功名利禄而取超脱?至少裴休本人就是做不到的。
侍奉佛祖也就意味着要孤老一生,任有百般才学和抱负都将化为世外闲语。裴休亲自裁决了儿子的命数。如今法海一些微不足道的请求便自是无不应许了。
“檀越,您慢些,且先歇歇,哎,这嵩山却是难登的很,莫伤了身子呢”。法海自登山后第一次开了口,非是不愿言,而是不知言从何出。已成了和尚,自该斩断俗缘,但身旁老者是为亲父,曾也是多得其爱怜,这俗世之情却也难断。一路上裴休寻了不少旧话攀谈,不过法海多是沉默着冷淡相对。现在看着父亲须发皆白,老态毕露,又是气喘吁吁的陪了自己登山,法海的心还是软了下来。
“哈哈,好,好,歇歇呢,咳,法师,法师向佛之心甚虔啊,我旧时也于少林禅宗是常心向往之,却深恨不得空暇,而今因法师之故,倒是获了机缘,也是美事呢”。裴休闻言大觉欢畅,忙陪了笑,搜肠刮肚的寻着话,难得儿子开了口,却不能冷了下去。
“恩,我也只是临时起意,倒是委屈了檀越,我,我是想,既已沦落于此,不妨瞧看一番天下佛门,或也可解心中之惑”。法海犹豫着看了裴休好一会,方才言说到,人人心中都有隐私,可能眼前的老父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哦,咳,我年将一甲,大约也能得微旨三分,虽不敢存师念,但如法师有惑,不妨尽言,许能解之“?裴休脸上浮了些得意,挺直了身板,复捋了捋因奔波而略显凌乱的长须,终是得了机会,此时就如同过往在家教子一般,父亲的尊严又寻了回来。
”恩,我是想法缘师兄,其也是出自佛门,可为何出世后径起灭佛之势?手段更是酷烈。于沩山常听人言,师兄甚是和善,虽于小节处多有不拘,然亦非残暴之人,其确不信佛,但也是礼拜颇恭,如今这是怎得了”?法海挪了身子凑近些,满怀渴望的等着答复。
“哈哈,此不难解。为何?皆为贪啊!说文有解其字,贪:欲物也。此物该指为何?利也。我前时多次往沩山拜访灵佑禅师,那时就认得他了,坦诚的讲,于他我是不喜的,极其不喜。第一次得见,我便从他眼中看到了野心勃勃的气焰,啧啧,甚是炙热的,他那时对我亦有攀附之意”。
“野心,其实本算不得错,但世间自有其规,天子领国垂治,百官忠于国事教化安民,民则守序耕耘度日,方外之人且自避世修行,众生各安其分,如此天下方能为治。莫要觉得我言辞迂腐,法师且想,如是天子耕种可及的了农夫?庶民可有手段治国”?
“陈权,不安分啊。当时送你,法师上山时,其实已是应了灵佑禅师所请了,禅师有意托我带陈权下山,替其寻个职司,我虽是不喜,却还是应了,只因不愿留其在沩山,恐会误了法师修行,却不知为何事情又有反复,如今想来,啧啧,竟是不想他能做下这般大事”。
法海皱了眉头,父亲的话很是奇怪,似是而非,似有些道理,可又让人觉得刺耳,安分?何为安分?世人不都有所求吗?自己如今拜佛求心安亦得欢喜。面前的老父不也一样为了高官厚禄奔波一世?有心反驳却终是不好开口,于是谈性也淡了些,又是沉默了好一会方又开口问到:“哦,还有一问,我在沩山怎也想不通的,家师曾以“悟”字说师兄,亦曾以此字问我,两厢皆有所言,据言师兄解了,可我却无有所得,此番去武宁便也是复问之,何解“?
裴休的手一颤,几根长须竟被揪了下来,仰起头来看着天,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说到:”哎,禅师智者,其言非指佛事,而是世事。悟与不悟皆为禅师一人语,何以?皆因禅师之言可为定数。便如这天下,便如你我,皆是如此,居上者可定万千,而旁者只得领受之。嗨,前时我的话却是迂腐了,谁又不想为上者呢”?
“今次离京无辜惹下些麻烦,早时尚有不快,而今得了灵佑禅师之言教诲,倒也不虚此行了,而且,细细想来,这天下之事越发诡谲,此时避开也是好的,恩,确是要避一避呢”。
“法师,今次你去武宁,或可同陈权好生交际一番,人啊,也算不准会有什么样的造化,万一,那时也是个善缘呢”。
裴休的逃避之言令法海有些不敢置信,这不是他认识中的父亲该说之话,在他记忆中父亲一直是个忠于国事不避艰险的良臣。大唐现今的情形不管是居家时,还是在沩山,甚至于这一路的逃难都是有所见闻的,此时作为臣子如何能生避逃之念?
“阿爷,您不是说臣子该忠于国事吗”?法海脱口问到,竟不自知其又使了俗家之称。
“呵呵,迂腐,大唐的世家,如我裴氏能延续千载可是忠诚所致”?
彭城的节府早时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宫殿,在徐州原为刺史府,而后随着藩镇四起,各镇节度使多是自领州治刺史,所以这里便成了节度使府。
节府大殿甚大,据言起初是不可入正殿的,由此还有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是早年徐州刺史崔敏悫不理俗言,上任后自于正殿理事,数日后便遇项羽魂魄斥其夺居,结果被这伶牙俐齿的崔刺史义正言辞的喝退,此后这正殿方能为用。对此陈权是嗤之以鼻的,想来是这崔刺史求名甚切编了个故事罢了。
反正他住了这么久,今年节府还因故烧过几次,也未见西楚霸王来寻麻烦。
不过陈权确是不喜正殿,平日也只在偏殿或是后宅寻个小院理事。那里太大了,大到他都不知能用来做什么,但是今日派上了用场。
李德裕死了,归陵之事暂时做不了,一来亲子不在,二来陈权虽有想过代劳,但是他不敢。
赵郡可是处于成德镇治下,河北三镇的人如无必要,陈权是不想打什么交道的,现今的节度使王元逵据闻对朝廷颇为恭顺,但亦有人言其人奸诈。不管哪种为真,一个能维持成德镇自立局面的人一定不是好相与的,特别那王元逵又娶了寿安公主,万一受了枕边风生下恶念就麻烦了。
如今李德裕夫妻二人的灵堂便设于大殿,接受百姓和各地士子的吊唁。
这两月来李德裕未拿架子,对各方士子几乎是有求必见,言谈时亦是和善,于是其本就好孤寒的美名更盛。陈权知道这是为自己解忧,也就耐着性子常来交际,几番下来原本不堪的名声渐得扭转,早时一些不知礼的习性竟也成了不拘小节的名士风度。
而后又娶了李家娘子,曾经设想的接收政治遗产的美梦也算是初步得逞,至少投效者甚多,曾经一度让人挠头的官吏问题亦是初解。
黄巢等到下午方得入殿吊唁,他深悔自己为何要在路上忸怩耽搁了些时日,现在自己渴望能与之言谈的名相却已躺在了棺椁之中。只差了一日啊。
那就是陈权?初入眼时一身孝服还是得体。黄巢不由点了点头。再观其相貌,倒算不上英武,看似威严下却总觉有些顽劣,仅此而已,平常至极的一个人。何以他能掌一镇权柄?李相又怎会选了这叛逆为婿,莫不是全然不顾生后之名了吗?
也不知是否被妒火冲昏了头,黄巢并未灵前叩拜,而是径直走到了跪在一旁忙着回礼的陈权面前,居高临下的问到:“大使何以僭越称王”?
“你是谁”?陈权被这诡异的场面弄得一愣,怒火立刻升腾起来,这是哪来的癫狂之人作乱,竟选了这个时日,想要发作却碍于灵前不便生事,且还有不少同入士子也是被此景惊呆当场观望着,无奈只能强压了火气冷声喝问。
“我,林言,大唐士子,还请大使先答前时之问”。黄巢只一出口便心晓坏了事,且不说陈权势大恐降罪于己,便是不罪,可灵前失礼也定会让自己坏了名声,如此行径传出去必受人耻笑,以后还如何能入仕途,有心告罪退让又不愿在众人前失了颜面,灵机一动只好取了外甥之名假瞒,并强忍着恐惧继续追问到。
“我一时不察为叛逆所趁,不忍大兴刀兵惊扰丈人,丈母亡魂,更不愿彭城再起兵灾祸及百姓,无奈方至一时僭越,如今贼乱已平,我亦去了王号,本该自囚等候处置,然奉孝为重,只好先行便宜,只待朝廷降罪,必无推脱亲受之,如此,林郎君以为何”?陈权回应的客气,然话中的冷意似在这本就阴森的灵堂中化成了刀剑直刺四方,一同入内的士子心中叫苦面面相觑向后挪着步,宿卫的军士也早就按上了刀枪蠢蠢欲动,只等令下便斩了这妄人。
“恩,大使所虑甚是妥切,是小生无状冒犯了,还请大使恕罪”。黄巢保了颜面后忙躬身请罪。
”呼,无妨,你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