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松说得高兴,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笑容,还咳嗽了几声,脸色当中竟然有一种绯红。我是郎中出身,看得出他有病容,和肺气有关,当下笑道:“恭喜陆兄喜得贵子,陆兄也要保重身体呀!”陆松一愣,继而拱手道:“多谢总旗大人,属下常年老病,久治不愈,也是没办法,在南方好过些,来京城了,身子骨就有些受不了了。”我点点头,道:“这里天寒地冻,北方人还算适应,陆兄来自南方,怕是不习惯,多穿些,平时喝些清肺汤,再进补一些。若有空闲,到镇抚司找我,我好好给你看看。”
陆松大为感激,道:“多谢,多谢,我能在京中盘旋几日,到时候一定去找您。”那夏时春听了半天,道:“大人精通医术,若能治好陆兄,那可是陆家有福呀!”我摆摆手,道:“家传医术,并不见得多高明,只是想试一试,毕竟京城名医众多,陆兄可以走走看看。”
因五城兵马司在这里,我还有事,便与陆松及夏时春告别,回奔京师。回京的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我心中疑惑,暗想哈代早该把消息告诉廖建忠了,出了这么大事,怎么没有人去查呢?
日暮时分,我到了京城西门,眼见得几个士兵在一校尉指挥下,正在关闭城门,只是悬在半空。往日,城门要到戌时方才落钥,今天早早关门,确实非同寻常。
我赶紧催马上前,有士兵上下大量我几眼,拦住我道:“城门关了,明天再进城吧!”往日我穿着飞鱼服,便可畅通无阻,今日换了衣裳,便行不通了。我瞧那城门还没有完全关上,想想道:“我是锦衣卫镇抚司总旗张英,奉命出差,有要事进城,还请行个方便,让我过去!”说着,我把腰牌拿了出来,那校尉在不远处听到,赶紧过来,看过腰牌,满脸堆笑道:“原是上差,快快请进!”一面说着,一面指挥人把城门提了提。
我笑着点点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今日怎么关这么早城门?”校尉低声道:“这个小人不知,上面传过话来,让酉时关门,虽然这座城门进出人不如其他城门,但今日人确实少了许多!”我又问:“城里有大事情吗?”校尉道:“这个属实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我又问校尉为何只落半扇门,校尉道:“上面说,东厂捉住一个人,一会要走这里,让我留好门。瞧,他们来了!”
我闻声望去,果然城外飞驰几匹骏马,转眼就到,除了一个穿青袍的中年人外,其余具是黑衣,披着大氅,为首之人正是那刘通,上次截杀牟斌不利,谷大用非常恼怒,很快便从锦衣卫调走,不想他竟然去了东厂,这里面的事情真是奇了又奇,我赶紧上前施礼,道:“刘大人!好久不见!”
刘通看见我,着实一愣,继而又一笑,道:“张英呀,你不是去居庸关了吗?怎么回来了?在这里做什么?”
我忙回答道:“属下奉命回京,刚刚回到这里。大人这是外出公干?”刘通回过身来,用马鞭一指马上之人,道:“我也是奉命护送王大人回京!”马上之人呵呵一笑,道:“刘大人,您还真不错,别人把我恨得牙咬咬着,您都没说我是朝廷钦犯!”此人相貌堂堂,沉稳自然。刘通笑道:“王大人,您现在依旧是兵部主事大人,我自然不敢得罪;待到东厂,我就不知道您还是不是了!”那王大人哈哈一笑,道:“我在哪里都是王守仁!”
马上之人竟然是王守仁,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王守仁虽然年龄不过三十余岁,可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成化八年王守仁出生于浙江余姚一个显赫的家庭,父亲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状元,现任礼部左侍郎。王守仁天生有特殊的气质,据说他的母亲怀孕十四个月才分娩,在他诞生之前,他的祖母梦见天神衣绯玉,云中鼓吹,抱一赤子,从天而降,祖父遂为他取名为“云”,并给他居住的地方起名为“瑞云楼”。
王守仁五岁仍不会说话,但已默记祖父所读过的书。有一高僧过其家,摸着他的头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祖父根据《论语·卫灵公》所云“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为他改名为“守仁”,随后他就开口说话了。他的父亲王华喜爱绍兴的山水,才举家离开余姚,移居绍兴。幼年的王守仁,有着良好的家世,也因此拥有一个非常优越的学习环境。十二岁时,王守仁正式就读师塾。十三岁那年,母亲郑氏去世,幼年失去母亲,是非常不幸的事情,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挫折。但他志存高远,心思不同常人,依旧孜孜不倦。一次与塾师先生讨论何为天下最要紧之事,他就不同凡俗,认为“科举并非第一等要紧事”,天下最要紧的是读书做一个圣贤的人。当时国家朝政腐败,民变迭起。正统年间,英宗被蒙古瓦剌部所俘。这件事情在王守仁幼小的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发誓一定要学好兵法,为国效忠。十五岁时就屡次上书皇帝,献策平定民变,未果。同年,他出游居庸关、山海关一月之久,纵观塞外,那时已经有经略四方之志。弘治元年,王守仁十七岁时,他到南昌与诸养和之女诸氏成婚,可在结婚的当天,大家都找不到他。原来这天他闲逛中遇见一道士在那里打坐,他就向道士请教,道士给他讲了一回养生术,他便与道士相对静坐忘归,直到第二天岳父才把他找回去。弘治二年,王守仁十八岁时,与夫人诸氏返回余姚,船过广信,王守仁拜谒娄谅。娄谅是大学问家,门生遍布天下,王守仁虚心求教,娄谅向他讲授“格物致知”之学,并送“静时涵养,动时省察”八个字,王守仁甚喜。之后他遍读朱熹的著作,思考宋儒所谓“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的学说。为了实践朱熹的“格物致知”,有一次他下决心穷竹之理,“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什么都没有发现,人却因此病倒。从此,王守仁对“格物”学说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成为大明文人们盛传的“守仁格竹”。弘治五年,王守仁第一次参加浙江乡试,与胡世宁、孙燧同榜中举,其后,学业大有长进。但他越来越喜欢谈论军事,并且很会射箭。然而,二十二岁时考进士不中,内阁首辅李东阳和他父亲相熟,在一次大型朝臣聚会上,对其笑道:“你这次虽然不中状元,下一次科举必定会中状元,试一试为下一次科举作个状元赋。”王守仁拿起笔就完成了,朝堂上的元老们都很惊奇他的天赋才能。嫉妒他的人就开始议论说,这个年轻人如状元及第,必然是目中无人。王守仁二十五岁再次参考科举,再次落第。他的状元父亲开导他说,此次不中,下次努力就能中了,但他笑道:“你们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弘治十二年,二十八岁的他参加礼部会试,因考试出色,举南宫第二人,赐二甲进士第七人,观政工部。出治葬前威宁伯王越,回朝上疏论西北边疆防备等八事,随后授刑部主事,在江北等地决断囚狱,随后因病请求归乡。弘治十七年,起用授兵部武选司主事。
王守仁父子二人俱是朝廷命官,皆是世间才华横溢之人,可谓双月同辉。以前,我奉命给朝廷官员做底档,王家父子皆在列,对于朝中传闻的王守仁,还是很留心的,不想今日能够遇到,而这人竟然被东厂带了回来,我不觉悄声问道:“刘大人,他犯了何事?”
刘通看看我,附在耳边刚想说话,那王守仁道:“我得罪了刘瑾公公,本来去外地公干,被千里迢迢弄了回来!”
话音未落,有人冷笑道:“你既然知道了,就该明白得罪刘公公的下场,刘通,快些把此人押入东厂,那边公公们还等着处置呢!”说话之人很快便来到我们身边,而且是十余骑,为首一人穿着上等貂袍,戴着大帽子,根本看不见脸,我略抬下头,他也看着我,目光凌厉看道:“咱家是司礼监太监邱成,你是张英吧,怎么还不回锦衣卫,在这里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心道他怎么认识我,但我知道邱成也是和张公公在一起的,赶紧施礼道:“邱公公,属下刚办完事,这便回去。“说着,深施一礼,调转马头便要走,邱成道:“小兔子崽子,路上小心些,这大雪刚下完,路可滑着呢!”
我不解其意,再一次拱手施礼,匆匆而去。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道路两旁店铺早早关了门,偶尔会遇到巡视的兵马司人马,我亮出腰牌,也没有阻拦。
回到北镇抚司门口,已是掌灯时分。我牵着马进门,门口的校尉拦住我,我一看,竟然不是我走时的校尉,我刚想说话,里面有人道:“他是总旗张英,让他进来!”
我闻声望去,说话之人竟然是谷大寿,他该在仪銮司,怎么调到我们这里。但我还是很客气地和他打招呼,他依旧很严肃,只不过声音缓和许多,道:“你早该回来,误了两个时辰。”
我赶紧道:“我奉命由居庸关回来,不想半途遇到一件案子,耽误了时间,刚才进城因城门提前关了,也是费半天劲,才进来。”谷大寿点点头,道:“那案子就不是你管的事,你赶紧去大堂吧,大人们都等着你呢!”
我说了声是,急忙往里走,却发现路上布满校尉,而且都是外边调来的,心中暗想一定出了大事。过了内庭月亮门,侍卫少了些,渐渐看见镇抚司大堂,那里灯火通明,远远可见门口站着二十几个校尉,我刚想过去,旁边签事房有人喊我,“张总旗留步!”
说话之人是包小柏,他站在一个角落里,轻声喊着我,我停下脚步,他马上示意我小声些,又招招手,我会意地走过去,他拉着我到山墙后面,轻声道:“镇抚司出大事了,所有的人都被圈起来,不让出去,哈小旗更是被捆起来,扔进了柴房。”我忙问:“怎么回事呀?廖指挥呢?”包小柏道:“御马监马公公亲自带东厂的人过来的,说奉了皇帝的旨意,廖指挥还在堂上,和马公公谈事呢!”
其实我一直担心廖建忠的安危,他不知不觉成了我心中的主心骨,又听说是马公公带人来,心中稍稍有点底,哪知包小柏又道:“此次不同寻常,廖指挥很危险,和马公公吵半天了,一会儿你过去回话,千万小心。”
我心顿时一悬,包小柏又道:“我们做下属的,做事灵活些,别一条道跑到黑!”我感激地点点头,不敢耽误太久,急忙去堂上回话。
刚到了堂口,便听见廖建忠道:“我奉命行事,如何是越俎代庖?马公公,有些话可不能说得太死!”口气里分明多了许多愤怒,马公公笑了几声,道:“老廖,咱家啥时候冤枉过你,咱家主动来这里,不也是为了帮你吗?”
廖建忠哈哈大笑,道:“帮我?把镇抚司搞得鸡飞狗跳的,是来帮我?”马公公依旧笑道:“过了今日,镇抚司还是你的,其实你也是的,老廖,不是咱家说你,你都是指挥使了,何必惦记这个小地方?”
廖建忠道:“马公公,我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自然负责北镇抚司,我倒是觉得您,手伸得太长了!”
只听“哗啦”一声响,是那茶杯砸在地上,接着又是一声响,马公公拍桌而起,道:“老廖,咱家看我们是交情到头了,你平日里八面玲珑都扔哪里去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看不懂吗?司礼监王公公给你面子,朝堂上三位阁老给你道义,咱家给你机会,你若想明白了,就该和大家一起走,搬倒那几个祸国殃民的家伙,如果想不通,顾念多年情分,你找地方待一晚上,明天尘埃落定,大人们还是会念在你多年奉公办事,既往不咎;若不讲情面,你马上可以进宫,咱家拦都不拦着,你想带谁走,就带谁走!”
廖建忠也不客气,高声道:“好,有马公公这句话,我是心领了。诸位弟兄,奉司礼监刘公公之命,锦衣卫北镇抚司进驻奉先殿,不得有误。你们可以选择去,选择留下,廖某绝不拦阻!”那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王岳,秉笔太监却是刘瑾,刘瑾一心想推倒王岳,独揽司礼监大权,而王岳如何会善罢甘休,凭借多年关系,也想打到刘瑾,夺回东厂控制权。我渐渐明白,马公公是奉了王岳的命令来这里,而廖建忠却听从刘瑾的调遣,二人相持起来。
屋里一阵躁动,却没人吭声。我知道此时北镇抚司大小千户百户早不是花十春、吉茂通那伙人,都是随着新皇登基,调岗而来,他们未必会跟随廖建忠走。半响,有人道:“廖指挥使,兄弟们都是抛家舍业在锦衣卫当差,说实话,都是小角色,大人们的话,自然不敢不听,只是今日,我们确实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违背大人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说话之人,正是那季了凡。
廖建忠哈哈一笑,道:“人各有志,廖某从不强求!只是诸位兄弟想清楚,今夜绝对会影响各位的前程,甚至身家性命!”马公公冷笑道:“你说得太瘆人了,大明还是讲规矩的!”
廖建忠道:“看来,你们都不肯去,那我只好自己去了。大家都是同门兄弟,希望我走出去的时候,没有人拦着我!”
里面传来起立的声音,马公公失望道:“老廖,老廖!”门一开,廖建忠大踏步走了出来,我赶紧迎上去,廖建忠看着我,笑道:“你肯和我走吗?”我瞧见他后面涌上一群人来,大多是现在镇抚司的头领们,我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属下跟随廖大人!”
“很好,老廖,你终于有个跟班的了,虽然是一个小小的总旗!”马公公嘲笑道,“他还是年轻,你真不该耽误他的前程!”说着,拍拍手,一群东厂侍卫从院子里跑出来,手持各种兵器,将我们围住。
廖建忠扫视一眼这些人,正色道:“出了锦衣卫,大家就不再是兄弟,谁愿意试一试,廖某绝不推却。包括张英,谁动他一根毫毛,杀无赦!只是这里是锦衣卫,自家兄弟动起手来,让外人笑话。走,我们进宫!”
说着,廖建忠大踏步往前走,东厂的人没敢拦着他,我紧随其后,院子一下静下来,我只听得一声重重叹息,却步伐坚定地往前走。
我们很快出了内院,早有一群人拥进来,竟然是花十春、顾大有,他们瞧见我们,出了一口气,纷纷上前道:“大哥,你出来了!”原来这群人是来接应廖建忠的,廖建忠很是感激地看着大家,道:“兄弟们,你们怎么知道消息的,你们能来,太让我意外和感动了!”
花十春道:“是老吉通知我们的,说今晚宫中有变,让我们过来帮你,奶奶的,季了凡什么东西,大哥对他一直不错,关键时候竟然不和我们一条心!”
顾大有道:“人心隔肚皮,我们的岳千户,不也没来吗?说什么在外地,赶不回来,明摆着是躲着呢!”
花十春道:“真的吗?那这家伙也太不讲兄弟情义了?”
廖建忠一笑,道:“你们误会了,他陪慕容大人在外地坐镇,是我安排的!”顿了顿,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还有这个张英,唯一肯和我走的人,走吧,吉茂通在宫里接应我们,谷大寿负责殿后,我们这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