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府在崇文门外双碾街南宝府巷,那里有都税司,以及福德、吉庆等六家客栈,旁边鞍子巷有一座破旧的法华寺,原本不算太繁华,据说张家就是普普通通人家,和弘治皇帝接了亲,纵有千般不好,却不肯离开老宅,弘治皇帝赏赐了许多土地和宅院,几乎把整个巷子都占满了,但还是特意留下了一条街,名唤鹁鸽市。
京师多好蓄鸽,种类有繁,其寻常者有点子、玉翅、凤头白、两头鸟、小灰、皂儿、紫酱、雪花、银尾子、四块玉、喜鹊花、跟头花、脖子、道士帽、倒插脊等名色。其珍贵者有短嘴、白鹭鸶、白乌头、铁牛、青毛、鹤秀、蟾眼灰、七星、凫背、铜背、麻背、银楞、麒麟、斑点、云盘、蓝盘、鹦嘴、白鹦嘴点子、紫鸟、紫点子、紫玉翅、鸟头、铁翅、玉环等名色。凡放鸽之时,必以竹哨缀於尾上,谓之葫芦,又叫哨子。葫芦有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联、五联、十一、鹁鸽市眼、十三星、双筒、截口、众星捧月之别。盘旋之际,响彻云霄、五音皆备,真可谓可悦耳陶情。
小时候总淘气,用石子打鸟,如今听着“咕咕”的鸽子叫声,觉得却是悦耳。
我领着哈代、叶成大及四五个校尉,换了便装,装作寻常客商,在这里走着。毕竟我是头一次外出办案,虽然在京城混迹许久,但还是不算灵通这里的地势,北京城太大了,街道纵横,人流不息,可谓三六九等,南腔北调,处于其中,茫然不知所措。而这叶成大功夫很好,而且熟悉这里,再合适不过,所以,我和他提了这件事时,他很是高兴,一口应允下来。
我们走了一遭,渐次来到侯爷府,府邸果然十分的豪华,围墙又高又长,一色红墙绿瓦,高大台阶,两头汉白玉大狮子更是威风凛凛,门口长椅上坐着七个家丁,满镶黄钉的大门虚掩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绿树红瓦,想来里面更是奢华。
先是,宁博阳来这里,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事情,这条街以侯爷府附近最为繁华,六家客栈一字排开,除了法华寺,还有一座关王庙。这里居住的,大多是普通百姓,和太医院等小衙门的官员。大家都知道侯爷府有钱有势,开了不少酒肆、丝绸等店铺,指望张家,多挣些钱。不少官员也是经常来这里跑路,所以,这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若说盯几个人,确实很难。
我们转了一圈,在一个茶铺歇息。那茶铺有些陈旧,却也整洁,我们坐在长条椅上,哈代要了几杯茶,茶博士是个年长的老丈,穿着朴素,瞧了我们几眼,又送上来一盘糕点。叶成大随手给了几个铜钱,那茶博士瞧我们不说话,道:“你们是想进侯爷府吧?”
我吃了一惊,叶成大端着茶杯,道:“此话怎讲?”茶博士笑道:“适才看见你们在这里走了一圈,目光都落在侯爷府里了,想必是想进侯爷府,所以才有一问。”
我不禁问道:“果然好眼力,我们确实想进去,不过,您老人家的目光真是毒性,大街上这么多人,都能看出来我们的想法,厉害,厉害!”
那茶博士一笑,手捻胡须,道:“我天天在这里摆摊,像你们这样的,多的去了。”我心一动,道:“您天天在这里,都能看到什么人?”
茶博士看看我,道:“啥人都有,人呀,忙忙碌碌为何?像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弄好吃喝拉撒睡,足矣!像你们这样的,必是升官发财,呵呵,讨小老婆。”他裂开嘴笑着,黄乎乎的牙齿,还缺了一颗。
哈代皱皱眉头,道:“不得无礼!”我抬手制止,道:“老丈,听说昨天这里很热闹,还打起架来了!”茶博士似乎看出我的身份,却不害怕,自己捏着深红色的紫砂壶,小心地喝了一口,道:“上差若问市井故事,老朽倒也能说上几句,若问别的,呵呵,您还是问问兵马司吧,昨天呼啦啦来了不少捕快,我们寻常小老百姓的,不能靠近呀!”
明显茶博士不肯说了,我呵呵一笑,道:“老丈,既然知道我们身份,就帮帮忙,如您的话,在这里,您也是老人了,您手里的紫砂壶有年头了,估计您的祖父用过的吧,瞧您的气色,胃火太盛呀!”我看他牙齿焦黄,脸色发暗,断定他必有胃火,果然,茶博士一惊,上下打量我几眼,放下茶壶,拱手道:“上差好眼力,老朽确实胃火盛,这茶壶也是祖父传下来的,厉害,厉害。”
我摆摆手,道:“这是寻常小毛病,您可能是经常喝茶,却不放茶叶,对吧!”我的话,不仅茶博士瞪大眼睛,其他人也是大为惊讶,我拿过那紫砂壶,打开以后,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却有一股茶香,我笑道:“这壶用了多久不好说,但茶叶香气已经渗进釉内,就算是白水,一样泡出茶香来,所以,您一直这么喝。殊不知,万事万物都是有利有害,茶叶虽好,有的也伤胃。您胃火大,按理说,是不该喝这种茶叶的。我倒觉得您,该喝些石斛水,养养胃。”
“失敬,失敬,上差年纪不大,却也是高人呀!”茶博士连连拱手,继而叹气道:“我这个是小买卖,家中无儿无女,一个老妻病歪歪的,我苦于手中无钱,每日只能喝这紫砂壶水消愁了。”说着,连连叹气。
我看一眼哈代,哈代会意,从怀里掏出五两纹银,放在桌子上,我说道:“今日有缘,我们相见,这点银子,拿回去看病。”茶博士见状,起身连连作揖,道:“上差真是救命菩萨,小老儿感恩戴德呀!”
我淡然一笑,道:“老丈坐下说话,我们确实是办差的,想知道些事情,还望老丈详加告诉。”茶博士忙道:“上差尽管问,我知道什么,就说些什么!”
“那您给我讲讲,昨天打架的事情,有没有您熟悉的人,或者,您见过的人?”
“这个么?”茶博士想想道:“昨日这里来了许多陌生人,应该说,这一带因为有鹁鸽市,以及侯爷府,来往之人很多,但我这里挨着侯爷府,一般有些身份的人才会来这里。虽然着装不同,但我还是能从气度上看出来。”
“昨天来的这些人,大都是精装汉子,他们像你们一样,在侯爷府门前绕来绕去的,有的人还直勾勾往里面瞅。老朽当时还彩想,这些人怕是乡下人吧,一点也没有领教过侯爷府千金的厉害。”他说着,忽然看看我,诡秘一笑,道:“上差有所不知,那侯爷府千金人长得漂亮,脾气更是吓人,虽然不伤害我们老百姓,但我们见了,都害怕躲得远远的。近日,侯爷府新来了一位护院,年纪和你们差不多,据说是习武之人,跟在千金左右。”
“昨天也是巧了,千金带着护院出行,和这些陌生人遇到,其中一个漂亮小伙子,瞧着就不是正经人,还上前搭讪,被那护院一顿打,呵呵!”
茶博士说着,竟然呵呵笑起来,我看一眼哈代,都知道他说的漂亮小伙子就是宁博阳,我们的大哥!虽觉脸上热热的,仍旧没有打断茶博士的话,茶博士继续道:“结果,那小伙子竟然和千金认识,闹了一场误会,我们满大街的人,看着都觉得他可怜。千金有事出去,而小伙子好像是官差,就在隔壁郎中那里讨了一个膏药,贴在疼处。”
“这时,又来了几个富商打扮的人,他们面色严肃,也绕着侯爷府走,小伙子的人盯上他们,围了过来,没说上几句话,又动起手来,小伙子的人太不禁打,没一会功夫,倒了一地,那个漂亮小伙子这次算是挂了彩,满脸血污。”
“那伙人可有你认识的?”我赶紧问道,茶博士仔细想想,摇摇头,道:“确实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陌生的很!”
我有些失望,叶成大一旁说道:“他们走的时候,可有官府的人追赶?”茶博士道:“当时乱哄哄的,真没看见官府的人来,不过,我想起,侯爷府的护院好像和这些人认识,说了几句,他们就走了。”
我眼前一亮,这可是好消息。只要把护院找来,询问清楚,就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了。而且,拜访侯爷府,也是我规划当中的事情。于是,我谢过茶博士,领着众人出来,径奔侯爷府。
路上,叶成大道:“大人果然要去侯爷府?”我点点头,道:“只要我们找到护院,就能把一些事情问清楚。”叶成大摇摇头,道:“就算我们知道这些人是谁,再去找也是晚的。”
“叶兄,你有何指教?”
“崇文门历来守备森然,过往行人,几乎都会盘查,昨天他们申时动的手,怕是轻易不能出城,现在是辰时,崇文门刚刚开启,不如把昨天的兄弟派到崇文门,仔细盘查过往行人,再让兵马司把这里大小客栈查一遍,可疑之人,一并看押。而我们再去侯爷府,三管齐下,岂不更好!”
“好主意,还是叶兄考虑周到!既然如此,哈代,你带我行文,去兵马司,挨个客栈搜查,叶兄,你去崇文门,我去侯爷府!”
我领着两个随从,刚上台阶,上面有人喊道:“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一个家丁走了过来,我忙把我的名帖交了上去,那家丁瞥了一眼,道:“有什么事吗?”
态度里明显有几分傲慢,我笑道:“有劳小哥通报一声,说锦衣卫千户张英有事求见侯爷!”
“侯爷忙得很,一般官员都需要排队等候,大人,这样,我去把你的名帖交上去,看看管家是怎么安排的,然后再来回你!”
说罢,转身便走,把我放在一边。我不觉苦笑,想起一句俗话来:宰相家奴七品官,无论多大的官,到了宰相府,见了家奴,都得低三下四的,如今这张家,七品官都是小的。
我心中正自叹气,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笑道:“张大人,您来了!”正是那葛总管,他满脸笑容,身旁的家丁一头雾水看着他,我忙施礼道:“卑职见过葛总管!”
葛总管忙回了一个礼,道:“千户大人,您多礼了,快快请进!”又冲着一旁发愣的家丁道:“不长眼的东西,张大人何等人物,以后不必通禀,直接放行!”
进入府内,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迎面是面影壁墙,五彩琉璃瓦雕刻着彩凤追月,不言自明,弘治皇帝只有一个皇后,而且是唯一的妻子,自然是大明王朝最为尊贵的女人了。葛总管没有领我去正堂,而是走了左月亮门,里面同样是亭台楼阁,一个大水池,中间有座小亭子,周围洒满了睡莲,几个家丁正在清淤,我不由感叹道:“好漂亮!”
葛总管微微一笑,领着我走在池边长廊上,道:“这是当今皇上,去年给开凿的,说皇太后有时会回来小住,万不可怠慢了。”
我不由得奉迎几句道:“当今皇上真是用心良苦!”葛总管点头赞道:“大行皇帝以‘孝’治国,他自然对得起那个‘孝’字,如今皇帝虽然年轻,但骨子里的孝顺还是有的。对了,张大人来府上,是要见侯爷,还是见小姐?”
我一愣,随即开口道:“昨天卑职属下惹恼了府上的护院,怕是惊吓到小姐,所以,我过来看望小姐,当面赔罪!”
葛总管听了,呵呵一笑,道:“你们年轻人呀,心思都想到一起去了。我就猜出你是来看望小姐的,走吧,这条路是对的。”
我听了,满脸发热,心中满是好奇和兴奋,难道说我也如宁博阳一样,动了心思?
我们穿过长廊,又拐进一个更加幽静的小跨院,一座气派的木楼,掩映在树荫后,想必是宁溪小姐的绣楼。这里有个小池塘,塘边是小亭子,葛总管让我坐在这里,他去禀告一声。
不多时,葛总管笑着回来,道:“张大人,小姐请您过去,她在那里等你。”
我正正衣冠,深吸一口气,跟着葛总管奔往绣楼,到了门口,却是四个丫鬟在门口,一个个瞧着我喜笑颜开,弄得我云里雾里的。葛总管却不进去,只是让我跟着丫鬟走,两个随从也被留下来。
一股沁香扑面而来,随即一阵悦耳琴声传到耳中。室内一色红木家具,花卉众多,而层层白纱后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女子,在弹古琴。丫鬟请我坐下,随即茶水奉上。周围静悄悄的,再无一点声息。
我虽然听不懂琴声,但我能感觉到里面有一种欢快,这个完全不同于那日汪夫人所弹的琵琶,让人有一种忧伤。一想到汪夫人,我自然而然想到殷华,心中不免叹了口气,却听得有人笑道:“张大人,你来了!”
原是宁溪小姐早已放下古琴,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穿着极为随意,看样子像刚睡醒,一幅慵懒的样子,只是简单挽了一个发髻,我忙起身,刚要施礼,她笑道:“我们都是老熟人了,这些就免了吧!”
说着,径直坐到软榻上,倚着玉枕,看着我。我还是施了一礼,道:“昨日卑职喝多贪睡,属下扰了小姐,今日特来赔罪!还请小姐包涵!”
宁溪呵呵一笑,道:“你的属下胆子可比你大多了,竟然没有了礼节,我家新请的护院,可是一等一的高手,没打伤他,就不错了。”又扑哧一笑,道:“你们男人见了酒,没了命一样。瞧着你一副稳重像,不想,也醉成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