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太祖皇帝封十六子朱栴,为庆王,封地在甘肃庆阳,后来朱元璋又变卦,将他的封地改为宁夏银川,就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朱栴于洪武二十六年就藩,因为当时的银川靠近蒙古人,加之又是明朝刚刚设立的一个军事卫所,人烟稀少,配套不成熟,无法保证朱栴的安全,也难以承受王府庞大的开支,为此庆王府暂时驻在宁夏韦州城,韦州在银川的南面,距离蒙古人还有两三百里的距离,相对比较安全。当时,庆王府的经费开支、粮食主要来自陕西延安、绥德等地。
朱栴是在同心县结婚的,娶的是一位中下级军官的女儿,而他的哥哥们大多数娶的都是开国功臣的女儿。我真不知道朱元璋怎么想的,感觉朱元璋对这个儿子很不好,同样是藩王,庆王朱栴处处不如哥哥们,别人家的藩王就藩的地方是西安、太原、北京、开封、成都等大地方,而他却要来到这个荒郊野岭,关键是不远处的就是蒙古人,不说在宁夏享受王爷生活,连性命都存在危险。而且,虽然号称洪武塞外九王,手中的兵权一点都没有,以至于后来无论是建文帝削藩还是朱老四靖难,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后来,四哥成了皇帝,出于对藩王的警惕,派出自己的心腹太监,到各地藩国做镇,所有藩王的行为都受到了严格限制。
朱栴出生在南方,十六岁前都在那里生活,小桥流水,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江南美景在他心目中留存太多。老爹不喜欢自己,自己是不敢多言多语的,后来的建文帝、永乐帝,一直到英宗皇帝在位时,他都孜孜不倦上书内附,申请把自己的王府搬倒内地去,可惜,每次都是“祖训不可违”,他只能老死于此,朱栴为人聪慧,博学多才,诗文很好,“水悠悠,路悠悠,隐隐遥山天尽头,关河又阻修。古兴州,古灵州,白草黄云都是愁,劝君休倚楼。”这也许是他不甘心老死于此,却也无可奈何的写照吧。
朱栴的后代都封了王,虽然他们在我们眼里,就是养在笼子里的小鸟,锦衣玉食喂着,却飞不出去。有时候,我们羡慕富贵人的生活,却不会知道,他们有时候也向往我们的自由和平凡。
大明藩王最大的本事,就是生儿育女。而大明对于宗室的态度,可以说和汉武帝的推恩令如出一辙,所有后代都有爵位,都有朝廷养着。朱栴也不例外,他的儿子封了许多王,其中包括安化王。
如今的安化王,名唤朱寘鐇于弘治五年嗣祖爵为安化王。因为大明的宗室太多,对于他的了解,我们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多少。
那水桶上面赫然写着“安化”,我心中不由得一喜,示意大家再看看那些厨具,果然,真有不少字迹,其中,“大明正德元年七月户部签收”让人为之一震。
这些厨具的用料都是户部流落出来的木材,而户部所有材料的发放都有章可循。如果查到这批木料流落到哪里,自然会知道是谁领用,然后顺藤摸瓜,必定找到最终用木桶之人。
我命令校尉,把这些东西带好,送到镇抚司。我和哈代出了老孙家,外面早已黑了。校尉点亮火把,我无意中回头,却发现那猫依旧在院子里,眼睛放着绿光,颇为瘆人。我忽然想起,自己在东厂也见过野猫,想来北京的猫太多了。
刚封好门,一阵马蹄声传来,不久,四五个人,打着火把过来。为首一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夏雨春。他是顺天府的人,他的到来,让我有些诧异,消息走漏得太快了。
夏雨春跳下马来,大咧咧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哈代要说话,我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这是老熟人了!”说着走上前去,高道:“原来是夏大人,我是张英!”
“卑职参加镇抚使大人,不知镇抚使大人在此,卑职冒昧!”夏雨春火光里,满脸的笑容,谦卑地拱着手。
我过去拉住夏雨春的手,扑面而来一股酒气,道:“哎,夏大人,我不过是暂时代理镇抚使,还是千户。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何必这样外道?”
夏雨春面露喜色,态度依旧恭敬,道:“虽然如此,但您是大人,卑职不敢唐突。”我虽然和此人见过几面,但他的客气,还是知道的,如陆松的话,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勉强,道:“夏大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夏雨春道:“回镇抚使大人,卑职一个外地兄弟来京城办事,今日下了差,便约了几个兵马司的兄弟,一起外出饮酒,路过这里,发现有人在这里,前几天已经封了,所以感觉很奇怪,就过来看看,不想打扰了大人!”
原来如此,我暗暗佩服夏雨春的认真,道:“夏大人果然尽职尽责,我也是奉命来这里看看,对了,你说你们封了这里,可有什么线索?”夏雨春摇摇头,道:“这里比较偏僻,常常是外地人来此赁屋居住,本地人很少,我虽然拘了几个,还是问不出所以然来。”继而伸长脖子,低声道:“听说这假猫案挺大,不仅仅是这里,别处也有干这事的。”
我“嗯”了一声,道:“确实,动静挺大。否则的话,我也不会来这里。”夏雨春连忙点头,道:“镇抚司办的都是大案子,您都亲自出马了,想必惊动了大人物。”
我呵呵一笑,道:“夏大人果然聪明,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夏雨春应了一声,我刚想走,他有过来道:“对了,大人,卑职差点忘了,我那外地来的兄弟,是您老家的人。我们喝酒的时候,还提过您呢!”
我一愣,问道:“哦,还有这事,是谁呀?让我见见!”夏雨春应了一声,喊道:“王兄,快些过来,镇抚使大人要见你。”有人应了一声,疾步过来,深施一礼,道:“保定府正巡检王大歇参见镇抚使大人!”说着,便要下跪施礼。
此人长得虎背熊腰,络腮胡须,虽然一身酒气,身上的衣裳却干净利落,当初,我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过这个人,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印象,今晚见了,不由得有一分亲切感,赶紧扶起道:“原是王捕头,我们见过面的,不必多礼!”
王大歇还是坚持跪了下来,他力气非常大,我几乎拽不动他,他稳稳地磕了一个头,我顺势拉起他,他依旧抱拳道:“那时不知大人在,否则小人一定过去拜访!”
我呵呵一笑,道:“王捕头太客气了,来京城办公事吗?”王大歇道:“奉了知府大人差遣,送保定府正德元年的田地亩数到户部核准。因差事办得快,我和夏指挥使是多年朋友,就过来找他,喝了些酒。”
我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才想起来晚饭都没有吃,又想到顺天府早已介入此案,有些事还是要打听打听,瞧着夏雨春一直眼巴巴看着我和王大歇说话,不觉心一动,道:“王捕头,你我都是同乡,既然来到京城,不妨聚一聚,我还没有吃饭,我们一起再喝几杯吧!”
王大歇略一迟疑,夏雨春连声道:“镇抚使大人说的是,卑职一直想请大人吃饭,王兄又是大人的家乡人,不妨今日我来做东如何?”我笑着摇摇头,道:“好了,夏大人,我有一个好去处,我们一起去吧。”
夏雨春却拦阻道:“这里是我经常来的地方,还是我来做东,请大人赏脸,吃顿便饭!”我本意是想去平家老店,多日没有过去,心中有几分惦念,而夏雨春又很坚决,便答应下来。
哈代见状,对我道:“二哥,那我领人先回去,一会派人来接你。”他的意思是把那些物件送回去,未及我开口,夏雨春道:“哈大人,您也留下,对了,您的手下也留下来,这些东西,让我的属下去一趟吧,他们都吃过饭了。”
哈代迟疑,看看我,我觉得现在时辰尚早,让他们跑一趟,也不会有事,便点头道:“既然夏大人诚心邀请,大家就留下来吧。这些东西,麻烦顺天府的弟兄走一趟了。”
顺天府的人把东西带走,夏雨春则领着我们奔往一处热闹街市来。那街市紧挨着玉河,星罗棋布的酒肆、店铺众多,已是五月天气,暖风阵阵,让人不免心情舒畅。
而夏雨春并没有领我们去街面上的大酒肆,而是拐了几拐,在一个小胡同里,有座酒肆,临河而建,却又被树木遮挡,颇为幽静。一盏灯笼悬挂在树梢,隐约看清牌匾为李家老店,这里虽然不及外面的热闹,但每间屋子却都亮着灯,不亚于平家老店。早已人瞧见,快步过来,打千问候道:“夏爷,您来了。”夏雨春点点头,道:“李掌柜,今个我请客,找个大点的房间,幽静些。”那李掌柜回过身来看了看,犹豫一下道:“夏爷,里面房间大都满了,有的没满,却是闲杂人太多,乱的很,若不嫌弃,到我后宅如何?”
夏雨春呵呵一笑,道:“真是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你这里好生热闹。”李掌柜赶忙道:“还不是您照顾,快快请进。”
我们刚往里走,有人忽然打开窗户,喊道:“可是夏大哥?”夏雨春随口“嗯”了一声,那人已经出来了,一个魁梧壮汉,大踏步走了过来,道:“夏大哥,你怎么来了?”“原是周贤弟,你也在这里?”夏雨春笑道,那姓周的一笑,道:“和营中几个弟兄出来喝点酒,怎么?夏大哥有客人?”
夏雨春看看我,道:“他是神机营把总周缜周将军,和我是兄弟,周老弟,这位是.......”
一听说是神机营,我马上想到了张永,但我不想暴露身份,插口道:“原是周把总,失敬,失敬,我是保定来的客商张英,准备在京城采购些药材,和夏大哥也是朋友,来这里吃些酒。”
夏雨春听了,略是疑惑,继而哈哈道:“不错,都是我的兄弟!”周缜听了,拱手道:“既然是夏大哥的朋友,那么大家坐一起吧,还是热闹!”
夏雨春摇摇头,道:“今日就不用了,我这边还有事。”周缜眼睛一瞪,道:“怎么?夏大哥瞧不起小弟吗?小弟是穷,但酒钱还是拿得起的。”说着,伸手便拽夏雨春。
夏雨春瘦小枯干的,如何是周缜的对手,急得他直喊道:“周贤弟不要这样,不要......”我见状,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坐在一起,只是今天的酒,我来请!”
周缜听了,松开夏雨春,打量我几眼,道:“这成何体统,堂堂周缜,怎么能让大哥的朋友请客?看你年纪轻轻,确实懂事,多谢老弟好意了!”夏雨春狠狠瞪了周缜一眼,嘴里刚要说话,我笑道:“好吧,那我们就打扰周大哥了。”
进得堂屋,里面果然很热闹,五个人纷纷起身,年纪和周缜相仿,其中一人却是一幅读书人的打扮,戴着四棱方巾,年色苍白,些许胡须,看见我们进来,眼睛扫了扫。
周缜一一介绍,其中三人都是神机营百总,另外两人一个是宁夏卫的千总何清,另一个却是生员孙元。众人打了招呼,王大歇却和何清、孙元熟悉,原来他们也是送田籍到京城来,都在户部交割,所以算是面熟。
我瞧着人多,便让几个校尉到别处用餐,夏雨春也是聪明,也让手下人过去陪同,这张桌子,便剩下我们十个人。
除了我和哈代,其余八人都喝了酒,而我的身份除了夏雨春和王大歇知道外,他们都不知道。所以,一番寒暄之后,这些人都是军人,脾气秉性特别相近,很快便不管不顾,又开始喝酒。但对于夏雨春却是客气,开始时候还捎带我们,渐渐他们几个言语,只是那孙元不时看我们,不时隔空敬杯酒。
我很坦然,慢慢喝着酒,听他们谈话。而夏雨春很着急,几次想和我说话,那周缜却不依不饶,非得缠着和他喝酒不可。这些人都已有几分醉意,很快便露出脾气来。他们边喝边聊,话题开始时也是泛泛,到了后来,便转到军饷上面来了。
何清说边军辛苦,风吹日晒的,挣得饷银,都不够娶老婆的,好歹开垦些荒地,补贴一些。而今朝廷开始统计天下田亩,还把军田计算在内。听说要求一并缴纳税赋,如果是真的,那边军岂不是一边守卫,一边种田?周缜听了,连连摇头,道:“如果这样,谁还去做边军?估计是道听途说吧!”
那孙元笑道:“周兄,何止是军田,就是藩王府的田地,也要先行统计亩数,然后一并交纳税赋。这事是真的,估计过些时日,朝廷就会下来旨意的。”
太祖皇帝有云,皇亲国戚乃是朝廷重宝,一律善待,不得擅自变更优待。敢在藩王头上动土,这得多大的胆子?果然,孙元的话一出口,这些军人们便开始骂道:“我们出生入死无所谓,还得当牛做马,奶奶的,是谁和我们过不去呀?”
“还能是谁?”孙元故作深沉,瞅瞅周围,低声道:“是那宫中!”周缜眼睛瞪得溜圆,道:“是刘瑾吧!”
他的声音很高,众人吓了一跳,孙元急忙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小声些,周缜却不在意,看看我们,道:“大家都是兄弟,没人会去禀告吧?刘瑾那厮就是混账东西,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神机营另外三人听了,吓得放下筷子,道:“大哥,不要胡说!”周缜白了他们一眼,喝了一杯酒,道:“怕什么?那厮就不是好东西,我们有张公公在,还怕他扒了我们皮不成!”
夏雨春听了,脸色煞白,看看周围,道:“周兄,你喝多了吧,不要乱讲话,小心隔墙有耳。”周缜嘻嘻一笑,扫视一周,用手指着我道:“就你这位兄弟,是外人,其他人都熟悉,难道他会告密不成?”
夏雨春刚要接话,周缜站起身来,道:“就算锦衣卫,东厂来了,老子也不怕,那帮人为虎作伥,没几个好东西!”哈代听了,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我忙用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孙元见了,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道:“今夜本来是朋友相聚,何必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朝廷自有公论,这位张兄,我们喝一杯如何?”
夏雨春顺势把周缜拉着坐下,我则站起身来,道:“孙兄所言极是,今夜大家都是朋友,不必为那么多闲事烦心,来,我们喝一杯。”说着,喝了一杯,孙元随即也饮了,看着我道:“张兄来京城多久了?贵店在哪里?”
我“哦”了一声,道:“大概有一年了吧,哦,在六部大街外开了一家店!”孙元一愣,道:“张兄好阔气呀,那里的租金可贵着呢!”“嗨,小本生意,混个温饱罢了!”
孙元一笑,又道:“我们宁夏有枸杞,不知你那里是否需要?”我心中一乐,这家伙是要贩卖货物呀,多少我还懂得草药,当下道:“可以呀,中宁的枸杞,个大味甜,可是天下闻名的,温补肾水,我们当然要了。”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我们那里多得很,就是卖不出去,既然这样,日后就有劳张兄了,来,我们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