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六章:小人物(下)(1 / 1)九天河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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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杨洪交了口供,就意味着必死无疑。一个好官,死得太冤枉了。

哈代道:“都是五月天气了,怎么还这么冷?”我默默无语,陆松咳嗽几声,道:“大人,这口供明天可要送过去。”

我心神乱乱的,挥挥手,道:“我们进屋说!”刚走几步,门口来一值班校尉,道:“大人,镇抚司门口,有人找您?”

我不禁“哦”了一声,天都这么晚了,什么人来找我?我忙问道:“什么人?”那人道:“自称姓高,说和您约好了!”

原是高迁!我轻轻摇摇头,道:“人家要请我吃饭,我都给忙忘了。既然如此,请他进来说话。”

我们回到听涛阁,刚刚坐下,那高迁已经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人,挑着食盒,他气喘吁吁走了进来,深施一礼,我起身道:“高总管,今天事情多,我还没来得及派人过去,告诉你,我去不了了,这你就来了,万分抱歉!”

高迁连连摆手,道:“大人哪里话,正经公事要紧,小的在门口等候一个时辰,见大人还没有出来,必是忙着大事,而敝宅已经做好了饭菜,小夫人特意下的厨房,大人今天不吃,殊为可惜,所以,小人冒昧,给大人送来,就当今晚的夜宵吧!”

我拱拱手道:“嗨,真是惭愧,有劳夫人了。”高迁也不客气,让家人留下食盒,额外还带来两坛酒,道:“几位官爷都是年轻俊杰,操劳国家大事,这些酒菜,权当一些心意吧,改日烦请大人赏脸!”说着,做了一个长揖,就告辞出去,我送了几步,在门口道:“高总管,回复你家夫人,我一定登门回谢!”

高迁走后,我回到屋中,哈代盯着食盒转了好久,忽然抬头,笑道:“二哥,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怎么还有一个小夫人,难道是你偷偷在外面养相好的了?”

我脸一热,道:“休得胡说八道,那小夫人我都没见过,这人是广东雷州府一县令的管家,我不过以前帮那县令一个忙,他家便想着法找我!”哈代笑道:“知道,知道,二哥心善,救了那位高县令,没拿他家一分钱。”我脸一热,道:“这事说起来太冤枉,都当我收了多少好处,知道的人,还笑话我没捞到钱。”

陆松一旁只是笑,半天才道:“大人光明磊落,这种事情不叫事。”我瞧瞧食盒,道:“既然送来了,大家也没吃饭,就把它吃了吧,对了,去把谈升找来,看看还有谁,一起吃吧!”

哈代应了一声,笑着出去,陆松看四处无人,低声道:“大人,供状既然已经到手,明早一定去交差。”

我瞅瞅他,道:“忘了和杨洪说孩子的事情了,人家成全我们,我们也给人家留个后吧。”陆松点头,道:“杨夫人怕是难了,她一定会陪杨大人的。嗨,贞洁烈女总是有的。”

我叹了口气,道:“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吧,能留着杨夫人,就留住吧。”陆松赞道:“大人果然是宅心仁厚。”

不多时,哈代领着谈升兴高采烈地进来,谈升看一眼陆松,道:“大人,那家伙招供了,呵呵,果然是惯犯,捞了不少银子。”说着,把供状捧给我,我用手推开,道:“这事是你的功劳,你可以直接和指挥使们说,我不抢你的功!”

谈升眼睛放光,看着我,深施一礼道:“大人真是豪爽,难怪能做到镇抚司一把,这气量,够大!”

哈代摆好酒菜,都是上等的菜肴,鸡鸭鹅鱼不少,还有许多拼盘,两坛绍兴老酒,谈升见了,啧啧赞道:“真是体贴人,弄来这么多好吃的,跟着大人真是对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丰盛,又问哈代:“别的人不在吗?”哈代道:“叶百户今夜当值,不敢喝酒,而且吃过了,其他人都下班了。”我点点头,对陆松道:“偌大个镇抚司,不能太少人值班,明天整理一下。”陆松点头称是。

大家斟上酒,我举起杯道:“今天大家都挺累的,办了许多大事,就不要太客气,随便吃些,以后还是好兄弟,聚的机会肯定有。”三人应允,自是随便吃上了。

这绍兴老酒果然有劲,几杯酒下肚,我只觉得脸发热,他们三人也是红红的脸,陆松道:“我身子骨不好,这酒不能多喝,你们两个身体好,陪大人多喝几杯吧!”

谈升瞅瞅陆松,又看看我和哈代,道:“陆百户确实身体太差,总病歪歪的,赶明我给你请一位太医,给你看看,到底怎么了!”

陆松一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你是刘公公的亲戚,刘公公的威望,一定好使!”我也点点头,道:“这是正事,谈兄,能帮这个忙,那可是大造化。”

说着,敬了谈升一杯酒,谈升越发高兴,连连拍胸脯,把这事揽在身上。

我忽然想到宁博阳,一天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忙问哈代道:“宁百户在哪里?怎么没见到?”哈代欲言又止,陆松想想,道:“他一早来,告了假,出去了。”我有些奇怪,便没有再问,谈升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道:“大人,你那大哥,可是八面玲珑之人,会看眼色,门路很多呀!”

我不禁笑道:“嗨,我们都是小人物,能得到公公大人们赏脸,吃口饭而已。”“呵呵,大人是护着你大哥,他可不是啥小人物,宁王大力推荐之人,前途远大。”

我心一动,下意识看一眼陆松,他也看看我,我差点忘了宁博阳是赣州宁王府推荐的,而神刀门恰恰又与宁王府有关联,这里面怕是有事。

陆松笑道:“宁百户为人机灵,多走些门路,也是正常。”谈升一笑,道:“陆百户,你和我们也不一样,你家世袭千户,早晚都可以做到那个位置,而且你家又和兴王府有关系,飞黄腾达,也不是句假话。”陆松脸一红,道:“谈百户果然消息灵通,这些事都清楚。”谈升得意洋洋,道:“大家的底细,南镇抚司都是清楚的,所以,也没必要刻意隐瞒,知根知底,做起事来,也不会啰嗦。”

陆松父亲在安陆,是世袭千户,主要负责保护兴王府,兴王是弘治皇帝的兄弟,做了兴王,而最近兴王得了一个儿子,陆松的妻子恰恰也生了儿子,王府找奶妈,便把陆松妻子召了来,自然两家关系不错。

我见陆松有些尴尬,忙笑道:“大家在这里,就是兄弟,互相照应,理所应当。我是个蹩脚的郎中,否则定会给陆兄看病。”

三人忙说是,又喝了几杯酒,我昨夜几乎没睡,不禁打了几个哈欠,三人见状,也便收杯不再喝了,继而退下,哈代送出二人,我倚靠在椅子上,取出那份供状,看了看,油然而生一股悲凉,供状上说杨洪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试想杨洪家贫如洗,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如何还是贪官?这世道真是太难了,我不禁叹了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天棚发愣,今天的事情,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掉,廖建忠离京,捉拿周缜,杨洪招供,我究竟在做什么?我想着,慢慢闭上眼睛,竟然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总之,我被一阵猫叫声惊醒,外面早已漆黑一片,室内的火烛依旧在燃烧。我有几分口渴,刚坐直身子,一人冷笑道:“你醒了!”我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清醒过来,发现旁边坐着一个人,正是白天里吴经济身边的年轻人,我下意识地去摸靴子,短剑还在,那人没有动,只是淡淡道:“如果我想杀你,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动手了。”

我想也是,虽然有几分慌乱,但知道这人不会要我的性命,当下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吴经济吧?”那人呵呵一笑,道:“你果然还是那么聪明,当然,我来的本意是吴经济。”我很纳闷,那人又道:“你们四个人又吃又喝的,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呵呵,你们果然好黑。”

我想想昨夜的话,道:“何以见得我们黑?我们不过是奉公办事,得罪人在所难免,你跟着吴经济,可知他是做什么的?害了多少人身家性命!”那人不住笑,道:“你们为了取悦刘太监,不惜杀害忠良,岂不是更可恶?”

我坐起身子,道:“大明律在,任何人只要违法了,都要接受惩罚。你到底什么意思?来我这里何干?”那人站起身,扬扬手中的纸,那是杨洪的供状,我心中暗自叫苦,那人道:“我来是传个话,郭二公子说了,别和侯爷府做对,小心丢了性命。不过,顺手牵羊,弄到这张纸,我拿走了,怕是你不好交代吧!”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挑逗。

“既然你找我,是为了吴经济,那你拿这张纸,分明是和我做对!”我故作镇定,心里盘算着如何拿回那张纸。那人道:“你把人放了,便把这张纸给你。”

我点点头,道:“明天一早,就要交上去,所以,你还是给我。至于吴经济,相信我,上午过堂,找个缘由,可以放了他。”那人道:“凭什么信你?”

“你能出入镇抚司,还怕我骗你不成?”

这是实话,我真没想到,镇抚司的警戒如此不堪,不过,我的话让他动了心,那人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把供状放在桌子上,道:“好吧,我暂且信你一次,明天中午,我在镇抚司门外接人。”

说完,那人便要离开,我一直觉得这个人好熟悉,又觉得他没有太多恶意,不觉笑道:“你白天来过我这里吧!”那人并没有回头,却沉声道:“我们很早便认识了,只是你贵人多忘事!”

我情不自禁“哦”了一声,那人已经悄然出去,很早便认识了?会是谁呢?我是觉得他眼熟,但却记不清是谁,而他肯定是认识我的,我不免心中纳闷,外面忽然传来断喝声:“什么人?站住!”听声音,应该是叶成大。

接着便传来拔剑的声音,我赶紧起身,走了出去,外面渐渐已是蒙蒙亮,叶成大拔出剑,和那人对峙,继而看清来人,我开口道:“叶百户,他是来找我的,让他走吧。”叶成大听我话语坚决,收了长剑,那人回头看看我,略拱拱手,转身便走。

我刚进了屋,叶成大跟了进来,我瞧他神色紧张,知道有事情发生,他关好门,低声道:“大人可知镇抚司变故?”我一愣,摇摇头,道:“有何事发生?”

叶成大依旧低声道:“大人怕是做不了镇抚使了!”我大吃一惊,道:“此话怎么说?”叶成大道:“大人救了我的亲家,我自然感恩不尽,所以,此事大人听了,切莫怪罪。您是廖指挥使的人,廖指挥使走了,您的靠山也倒了,听说刘公公派来钱彩,先做镇抚使。”

钱彩是钱通的哥哥,以前一直传闻他要做指挥使,却没听说过做镇抚使,我心中合计,嘴上道:“我不过是个千户,镇抚使的职位还不曾想过,只是传闻钱彩是要做指挥使的,怎么会降了两级,做镇抚使。”

叶成大叹口气道:“我辈都是小人物,如何知道太多,只是听说,钱彩和石义不对付,刘公公故意这么安排,羞辱钱彩吧。”

我虽然知道廖建忠一走,必然会影响到我,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不禁苦笑一声,道:“叶兄所言极是,我们都是小人物,又能做什么,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叶成大道:“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也不愿在这里,以后找机会去往南京,投奔廖指挥使去。”我一笑,道:“我们都是公门中人,凡事顺其自然吧。切莫口无遮掩,人心隔肚皮。”

叶成大一愣,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也明白我的好心,当下拱手道:“大人好心,属下记住了,我只是和您说说,我们这样的人,很容易吃亏的。前番我为了牟大人,差点成了通缉犯,多亏廖指挥使以及内阁大人们说情,我才能回到这里。嗨,真的暗无天日呀。”

叶成大走后,我坐在椅子里,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一个声音分明说道,我该怎么办?我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又回来喝了一杯茶水,细细琢磨了一下叶成大的话,看样子,自己是不能继续做镇抚司的主了,心中有些伤感,人就是这样,曾经拥有的,就舍不得失去。既然已经放出风来,那么就是真的,我想想自己目前该办的事情,猛然间想到杨洪,自己在离开镇抚使这个位置之前,一定要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们,瞧着外边天光大亮,便独自去往诏狱。

小城子守着诏狱,看见我来,热情地上前施礼,道:“大人,您又来了?”我点点头,道:“我进去之后,严禁任何人出入。”小城子赶紧应了一声,自去警戒。

我到了天字牢房,校尉打开门,我走了进去,径奔杨洪牢房而来,隔着栅栏便看见杨洪躺在榻上呼呼大睡,而杨夫人正在给两个孩子梳洗,我的到来,让杨夫人大吃一惊,她看看酣睡的杨洪,我摇摇头,低声道:“不必叫醒杨大人,我只是来看看。”

杨夫人道:“莫不是让我们上路吧?”我想了想,道:“应该很快,但不是今日。”

杨夫人瞧着我好久,忽然一咬牙,道:“张大人,犯妇有一事相求。”我忙道:“杨夫人请讲!”

“我家官人必定是死罪,我家必受牵连,虽然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但天理昭昭,他日必能沉冤得雪,杨家必定能恢复名誉,只是一双儿女尚小,如果和我们一起赴死,确实让我心疼,将来还要指望他们替我们伸张正义。犯妇恳请张大人,高抬贵手,放过这双儿女,就算他们给你做牛做马,也不足惜。”说到这时,竟然两眼含泪,和以前的刚烈恍如两人。

杨夫人的目光很清澈,我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她的目光里同样有着期望,我看着她,轻轻点点头,心里说:“放心,你们的儿女我已经安顿好了!”杨夫人一愣,我又道:“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们,两个孩子不会卖身为奴,而会被一好心人收养,我也会时常照顾,杨夫人也是一样,你也可以活下来。”我说着,竟然有几分恳求。

杨夫人又惊又喜,再次下拜,我连忙扶起她,她悲喜交加道:“大人果然是善良之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夫君慷慨赴死,我岂能苟活于世?两个孩子,就托付于大人了。”说着,唤来两个孩子,道:“青儿、华儿,赶紧跪下磕头,你们以后就依靠张大人过活了,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一辈子都不要忘了。”两个孩子跪下来,磕了头,我赶紧扶起他们,道:“此事属于机密之事,且不可大意,我自会安排人接走你们,你们小心便是。”

两个孩子点点头,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看着清澈的目光,以及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杨洪,心中一酸,不禁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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