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世子走后,皇后又在太后面前陪坐了一炷香工夫,才和自己祖母回转正阳宫去。临走之前还听见太后嘱咐:“做几个清淡些的菜给武英殿送过去……”
萧景琰多年行伍一向口重,自己每每和他一同进膳,过后总是要多喝几杯茶水,这吩咐是为了谁不问可知。皇后在正阳宫受过妃嫔请安,和自己祖母叙完了话,与中午下了学的太子一起用过午膳,便歪在南窗的美人榻上,默默出神。
“皇后娘娘。”门口珠帘轻动,今天早上陪侍她去慈宁宫的女官之一,司簿女史燕采闪身入内,从边上的宫人手里捧过茶来。柳皇后就着她的手啜了两口,偏开头示意不要。燕采却不退下,而是挥退了旁边的宫人,然后弯下腰轻声道:”娘娘——“
”嗯?“
”娘娘,慈宁宫待林家的态度,可不一般啊。“
”嗯。“
柳皇后抬眼看了看她,并不坐正身子,反而向迎枕上越发歪了歪。这女官是新选到正阳宫的,有些旧年掌故并不清楚。陛下和故去的林殊将军交好,当年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更何况,太后是林家送进宫的医女也并非什么秘密——太后对林家另眼相待,有什么奇怪吗?
”娘娘!“见她不作回应,燕采略略凑近,声音越发急切了些:”您就不多想想?待别人家的孩子,太后可从来没这样过!奴婢说一句冒犯的话,就算二皇子过去请安,太后也……“
也没这么激动急切,没等行完礼就揽着不肯放手,看着看着眼泪都要下来的样子。柳皇后在心中默默补完。她十六岁嫁入皇家,迄今八年,看到太后落泪这还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元佑六年先帝的寿宴上。
”你想说什么?“
”娘娘,您就真没想过,林家世子到底是谁的孩子?这孩子哪里是过继来的,奴婢做了这么多年司寝女官,一看就知道霓凰郡主是生养过的……娘娘,您是六宫之主,别的妃嫔生再多孩子都于您无碍的,可那是霓凰郡主啊……“
”够了!“
柳皇后一掌拍在了榻沿。外间侍奉的宫女、女官纷纷闻声入内,就看见皇后面沉似水端坐榻上,冷冷一摆衣袖:”拿下!“
”娘娘,娘娘!娘娘饶命!奴婢对您一片忠心啊娘娘——“
喊叫声很快消音。柳皇后定了定神,起身至外间的宝座上坐下,环视恭立两厢不敢仰视的女官、宫人,冷声训诫:
“后宫中人,以贞静安顺为要。干政尚且不许,何况胡言乱语,侮辱朝廷重臣!”一扬脸,睨视那个被堵了嘴捆在地下的女官:
“杖毙!”
太后为人向来慈和悯下,连带皇后治宫也以宽仁为主,宫中轻易不动杖刑。是以皇后杖毙宫人的事罕见到了,当晚定省慈宁宫,连太后也忍不住含笑轻问:“听说你今天处置了人?”
“媳妇惭愧,德化有阙,以致宫中女官出言无状,”柳皇后搀扶着太后慢慢走进内室,看周围侍奉的宫人都退出一段距离,才低声禀道:“辱及郡主清誉……甚至,语牵陛下。”
“景琰?”这个消息跳转得过于离奇,饶是太后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哑然失笑:“你怎么看?”
“……于是鸱得腐鼠,鵷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皇后柔婉的声音安安宁宁的,仿佛只是在闺中背诵一篇课文,倒惹得太后多看了她一眼,轻笑着拍了拍她手背:
“你是个明白人,当初选你作景琰的媳妇,的确选对了人。”说着安然落座,沉吟了一下,慢慢道:
“林家那孩子的身世确有隐情,只不过,不是那妄人说的那样。……那是小殊的孩子。”
“……”
“怎么了?”
“……媳妇只是觉得,好像在读《史记》的前三篇……”
太后这次当真轻笑出声,笑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详情你还是问景琰吧。要是他不肯说,就说是我让你问的。”
声音渐轻渐低,出了一回神,方才轻轻叹息:“别怪他之前不告诉你。不是我向着自己儿子,景琰实在是……骤得骤失,痛彻心肝……”
当晚,柳皇后从萧景琰口中,听到了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故事。
从削皮锉骨到对面不识;从昭雪奇冤到永绝祭祀;从四境烽火,到用冰续丹换来最后的三个月,换来家国安泰四海清平。
“抱歉,不是故意瞒着你。”到了最后,那对母子用来结尾的话都是一模一样,“我只是……只是……”
“只恨妾身当年,不能为陛下分担一二。”泪光盈盈中,柳皇后紧紧握住丈夫手掌,任男人的大手攥得她柔荑生痛。“幸好林将军与霓凰郡主终成眷属,现在还有了子嗣,差堪告慰。不知当日他们成亲……是不是陛下主婚呢?”
“他们说东宫出行动静太大,不让我来。”萧景琰闷闷地回答,“不让我来就算了,还要我送礼!”
柳皇后“扑哧”笑出声来。“难怪陛下忽然去潜邸住了一晚……可就算潜邸离苏宅再近,动静也还是……”
“他要不把地道填了,我何苦让蒙挚带着翻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