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子在外面惊呼,跟着出来的御前侍卫当然要出来看一眼。
那脚下快的,看到太子和那位林世子撞了个对面,林世子一手抓着栏杆摇摇晃晃地半蹲在地上,太子正伸手拽他起来,笑一笑也就不问。脚下慢的冲到门口,却正好看见陛下已经站到了门外,对面袖手倚着一个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转,又回过来斜睨着陛下,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萧景琰默默移开了目光。
踏出房门之前他并没有想到,隔壁坐着的原来是小殊的儿子——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父亲曾经的功业,这孩子会是什么心情?骄傲吗?开心吗?他会不会,更想听他的父亲亲口说?
他看着小沐被明岳拉着站直身子,目光扫过自己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要行礼却被拉住;看着明岳把食指竖在唇上摇了摇头;看着两个孩子规规矩矩面对面站好,时不时偷瞄自己一眼再互使眼色,心底漫漫地泛起一阵暖意来。容色微和,对孩子们点了点头,再次望向对面。
虽只八年前一面之缘,蔺晨此人,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从梅岭惨变中救了小殊,一直帮着他护着他尽心为他医治的人;瞒了自己冰续丹的事情,让自己毫不知情地把小殊送上战场的人;陪伴小殊最后三个月,将他遗骨送返金陵葬入林家墓地,却从头到尾不通知自己一声的人;施展神医妙手保住林沐平安落地顺利长大,又收他为徒教他武功的人。
眼看此人袖手立在对面,不招呼,不施礼,神情平和,唇边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萧景琰暗叹一声,也只能率先半转过身子,对着自己房间门口一引手——请。
两个大人分宾主落座。孩子们各自坐在自家大人下首,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身前,一动不动——除了偶尔飞快地扫一下,又立刻收回去的眼神之外。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人说话。
最后还是萧景琰叹了一声。房里凝滞的气氛不断累积,明岳还好点,小沐已经扭头看了蔺晨好几次,每看一次,肩膀就越发僵硬了一分。耳听得楼下锣鼓锵锵,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终于放下茶盏,对两个孩子和颜悦色地吩咐了一声:“你们出去玩吧。”扬声叫了侍卫进来,吩咐让孩子们在左近玩一玩,不许走出酒楼。
很显然两个孩子都巴不得这一声,跳下座位施礼告退,立刻一前一后快步走了出去。萧景琰侧耳听着两个孩子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迟疑了又迟疑,方才转向蔺晨:
“蔺——”
“蔺大夫。”
萧景琰一僵。八年前见面的时候他还真的只以为蔺晨就是个大夫,问起小殊的情况来也毫不客气,到后来近乎逼问——而现在,蔺晨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向他表示:既然如此,你就当我是个大夫好了,别扯其他。
“蔺……大夫,“他斟酌着开口,”小沐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比平常孩子弱,得好好养着。“说到自己的弟子,蔺晨神色也柔和了些许,唇边的冷笑渐渐褪去,”练了内功会好些,武将这行就别想了。“
虽然已经听过转述,但亲耳听到蔺晨证实,仍然让萧景琰一直以来的担忧少许缓解了些。他吐了口气,略略放平了一点肩膀:”那么,平时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不能过度劳累,经不起大寒大热,饮食要清淡,日常起居照料都要小心,”蔺晨没好气地耸了耸肩,扫了萧景琰一眼,想想补上一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小孩子家就该经常跑跑跳跳,也不能一天到晚挖空心思在文课上。”
最后一年,长苏身体差成那个样子,又何尝不是因为殚精竭虑,耗损太过。
萧景琰也黯然了一瞬。两人默然相对各自无言,片刻,萧景琰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压着嗓子道:“多谢你。”
“他是我的徒弟。”
萧景琰苦笑。说到底他还真是连道谢的资格都没有,在他还不知道小殊还有骨血存世的时候,在林沐刚落地甚至还没落地的时候,蔺晨已经为这孩子做了那么多——然而,明明知道蔺晨的医术已是当世顶尖,明明知道蔺晨对林沐绝不可能不用足心思,真人当面,他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
“小沐的身体……能不能调养得更好一点儿?若是需要什么药材……”
“胎里就弱,你说呢?”蔺晨毫不客气地冷冷打断。后面一句话被他勉强咽了回去:琅琊阁药王谷加在一起都找不到的药材,指望大梁皇室?别说笑了!
那时他从北境扶棺金陵,趁夜发了林殊的衣冠冢,把长苏遗骨安葬在内。只道从此便完了友人所托从此山高水阔,谁知接下来在琅琊阁的产业歇脚时,却得到消息——霓凰郡主不知为何,忽然深居简出,已有半个月不曾露面了。
当时他通盘了解了一下南楚局势,又屈指算了算长苏和霓凰郡主成亲的日子,大叫不好,飞马南下。一路奔到南境,果然霓凰郡主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先前劳于军务,接到讣告又是伤恸过度,若非身体素来强健,这孩子早就保不住了。
蔺晨一边摇头叹息“上辈子欠了你爹的”,一边飞书招了卫峥的夫人、浔阳云氏的医女云飘蓼过来,两人一内一外,费尽心思几个月,好容易保到了那孩子平安落地。然而孩子在胎里就受了亏损,生下来连吸奶的力气都没有,最初一个月,全是用小勺子一勺勺喂进去的。要不是云南四季如春,光是冬天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最初三年,蔺晨便没有离开穆王府一步。开始整夜整夜地目不交睫,或者刚刚睡着,就被侍女隔窗喊醒;到后来眼看着那孩子一日日会爬会走,能跑能跳,菜蔬鱼肉样样都能吃了之后便一天天地好起来,不再是之前抱出房门就能病一场的样子,他总算松了口气,可以四下里走走,尽一下身为琅琊阁主的职责了。
然而,就是他、云飘蓼、素谷主和晏大夫会诊着,药王谷的珍稀药材流水般地供着,小沐这孩子,也只能调养到如常人一般,要想在武学上有多大成就是万万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闷,一口仰尽杯中残茶,便要告辞。茶杯还没放落桌面,房外忽然又是一声惊堂木响,楼下中庭再度发声的又是先前那个老者,说的是十多年前公孙家族避祸入江左,束中天追杀过江,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长苏亲临江畔相迎解纷,江左盟之名始扬于江湖的一段传奇。
小沐应该正在外面玩吧。孩子出来一趟不容易,且让他多听一会儿——蔺晨悄然改了主意,倒了杯茶,继续小口抿着。听了几句望向对座,萧景琰神色幽远,似喜似悲,全神贯注默默聆听,已经全然没有心思再说话了。
待得这场书讲完,房中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透了口气,跟着又是锣鼓铿锵,丝竹聒耳。座上两人各怀心结,萧景琰默然无语,蔺晨更是眼睛半睁半闭,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打起了拍子。直到歌罢舞歇,蔺晨敛目倾听片刻,眉尖忽然一跳:“小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