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皇后走进武英殿书房的时候,萧景琰并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忙于批阅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
他在擦弓。
弓弦已经打过了蜡卸在一旁,男人一手握着铁弓朱红的弓身,一手拿了块细布,自弓背至弓梢,一下一下慢慢擦拭。沾了油脂的软布每一次抚过,柘木的弓背都比先前更加明亮了一点。身上还是晚膳时那件玄色软缎绣夔龙纹长袍,下摆已经沾了点点油渍,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动作轻柔,眼神专注。
柳皇后在闺中也旁观过兄长们保养武器,一看就知道,这张弓至少还得擦一刻钟的时间。她也不开口,在萧景琰身边静静跪坐下来,不时给他手里的细布沾上一点点油脂,或者递过去一条新的,细软的布巾。
“你来了。”
重新上好弓弦,把铁弓挂回它原来的位置,萧景琰终于头也不回地开了口。
“是。”柳皇后的声音轻轻柔柔的,透着一种温婉的宁定,仿佛刚才根本没有窥视到丈夫内心的翻涌:“陛下先前晚膳时没吃多少,臣妾带了夜宵来,陛下可要用上一些?”
说着招呼宫人送进热水和布巾,挽袖卸镯,亲自握了丈夫的手浸入铜盆。男人坚硬的大手在热水中慢慢放松,柳皇后只做不知,服侍丈夫净了手,又在桌上一样样摆开碗筷。
萧景琰犹豫了一下,仍然拿起碗,食不知味地扒了起来。从酒楼出来以后他径直回了宫,问过明岳之前事情的经过,便打发他去休息。晚上仍然照常定省慈宁宫,全家大小一起在太后那里吃饭。
休沐日照例是一家团聚的时刻,太子端端正正坐在萧景琰身边,皇后照顾着四岁的明崇,刚满周岁的嫡公主明岚便由太后揽在怀里,自己举着个小勺子吃得一塌糊涂。六岁的二皇子明岩身边坐着生母婉嫔,和嫔忙着给三岁的庶长女明嵋喂饭,四皇子明嶂只有半岁多点儿,便不上桌,只让乳母事先喂饱了,而后铺了张毯子让他在地上爬来爬去。
当着母亲和孩子们的面,萧景琰便也尽力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与每个孩子都有说有笑,便是二皇子有几句功课答不上来,他也只是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然而返回正阳宫之后,他便借口还有些奏折没批,独自一个人去了武英殿。
柳皇后见他一边扒饭一边发呆,便也给自己盛了半碗,静静陪丈夫一起。饭毕,她走到萧景琰背后,一边为他按揉肩颈,一边低声道:“明岳睡了。”
“嗯。”
“之前一直不敢合眼,非要拉着我的手,陪了他好一会儿才哄睡的。”
“辛苦你了。”
“明岳……回来以后,一直很难过。”
“朕知道。”
萧景琰沉沉闭了闭眼。明岳回宫路上始终精神萎蔫,时时探看他神色,一副生怕被他责骂的样子。何况这孩子今天实在是受了一场大惊吓,照理说,身为人父,应该是他陪伴在孩子身边,多方安抚宽慰才是。
可是……
“你知道,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臣妾知道。”柳皇后手下不停,反复揉捏着男人肩头纠结的肌肉,一点一点按开,“明岳淘气,拉着林家的小沐乱跑,差点出事。”
“也没怎么淘气。朕不让他出楼,他也就没出去,在酒楼里玩玩而已。”萧景琰蓦然按住皇后抚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拉到自己胸口,一点点攥紧:”只不过,那条狗扑上来的时候,挡在前面的为什么是小殊的儿子!“
柳皇后心口砰砰直跳。然而她却并未替自己儿子辩解一句,而是倾身向前,就着右手被握住的姿势环抱住丈夫,左手按在他手背上,拇指一下一下轻轻抚过。果然萧景琰沉默一会儿,再次语气低沉地开了口:
”明岳……没做错什么。他是太子,是储君,当以己身为重,碰到危险的时候本来就不该冲在最前面。可是……可是,为什么是小殊的儿子!“
他蓦然松手站起,柳皇后猝不及防,被带得往后一仰,踉跄一步方才站定。她扶着身后几案,看着男人困兽般地在室内来回走动,目光急切而茫然地四下搜寻,忽然凝在那张刚擦过的铁弓上,然而几乎是立刻,就火烫一般地转开了视线。
”我不敢和他说话。我害怕,怕一看到他,就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让小沐挡在他前面……可是……“
他再也说不下去,颓然坐倒,深深地埋下了头。柳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趋近跪坐在他面前,拉起他手掌合在自己掌心,重重一握。
”臣妾明白。“她微微仰头,凝望着丈夫沉痛的面容,声音温柔而坚定:”陛下放心安歇便是。明岳那里,有臣妾在。“
萧景琰摇了摇头。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握着皇后的手站了起来。再次睁开眼时,方才的黯淡和动摇已经一扫而空。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