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能想到的方方面面,对大人来说当然根本不成问题。
在孩子们埋头翻找资料——当然,是弘文阁的先生们为他们特地简化过的资料——的同时,兵部、户部的种种报告,都已经汇总到了萧景琰案前。
“传旨列战英,令长林军左营自朝阳岭入夜秦,拔银城、连谷、胜州,截住夜秦叛投大渝的通道,断绝其后路,而后南下攻取夏州。长林军中营、右营厉兵秣马,戒备大渝。”
“传旨章大将军,命西境军北大营自鄯州出兵夜秦,渡澶水北上,拔会州、灵州。主营、南大营戒备西厉。”
“调朔州军、横塞军,自中路方渠、盐池一线徐徐推进,配合大军进剿。”
元佑六年,蒙挚出征北境,列战英以副统领衔暂摄禁军。清平四年蒙挚整合完长林军返朝,列战英升任长林军统领,至今三年,倒也干得有声有色,不负萧景琰期望。至于章大将军,担任西境军统领近十年,能力出众,威望素著,当年四境烽火时萧景琰盘点朝中将领,曾说真心实意想低御外侮,有声望,有能力,可以令士兵甘愿受其驱策的人,除了霓凰、蒙挚,也只有这位章大将军了。
这两支劲旅分进合击,共讨夜秦,战果上,萧景琰是不担心的。朝堂上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反倒是夜秦的战后处置问题。
“臣以为,夜秦与我大梁并非同源同种,其风俗、语言、祭祀多与梁人不同。”既然是军国大事,参与廷议者自然也不限于文官,三省六部、各位军侯悉数到场。礼部尚书柳暨第一个发言:
“何况夜秦僻处西陲,地瘠民贫。我军剿灭叛军,执其君长问罪于前,已经足够宣示大梁国威。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臣以为,令夜秦国君入贡谢罪即可。”
“臣以为,夜秦小人,叛服无常,畏威而不怀德。“刑部尚书蔡荃立刻出列反对:”与其大军时时征讨,还是一劳永逸,灭其国而有其民为好。”
两位尚书意见相左,萧景琰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扣着,并没有立刻发言。沉吟片刻,他将目光投向了以敏察刚正闻名的吏部尚书史元清:”史卿,你怎么看?“
”臣以为,夜秦两次叛乱,固然是小人之性,“史元清的关注点却与前两位都不同,”却也并非无缘无故。元佑六年夜秦叛乱,借口就是地方督抚官员苛酷,需索无度,这次复叛又打的这个旗号。臣以为,不可不加详查。“
“准了。叶士祯,你和——”萧景琰往下扫了一眼,“御史大夫魏元,派员核查。其余人呢?”
一干人等陆续发言,有支持直接把夜秦灭国的,也有支持教训一顿,令其国君服罪入贡,最多重新册封一个国君就了事的。其中,文官大多主张怀柔,倒是军侯们大半跃跃欲试,想要为自己在军中的子侄挣这一份武勋。
然而,军侯之中,却有一位军侯激烈反对灭掉夜秦。淮翼侯出列时几乎声泪俱下:“陛下,想当年大梁灭滑,数十年后,其余孽犹包藏祸心。滑国人民性柔糯尚且如此,何况夜秦胡人,生性狡猾凶狠,一旦灭国,百姓怀恨,全数杀之则有伤天和,要是不杀,臣恐永无宁日啊!”
萧景琰还没回答,负手旁立的霓凰眼底,已经闪过了一道寒光。
滑族……滑族。
提起那个民族,就想到赤焰,想到林殊哥哥,想到心口上那道永远的伤。
霓凰轻轻一声冷笑。
笑声极低,然而在朝堂上,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连萧景琰也转向了她:“郡主怎么看?”
“陛下。”霓凰踏上一步,干脆利落地一拱手:“云南蛮夷众多,且大半居于深山,颇有些与南楚勾结、叛服无常。以臣的经验,那些族长豪酋囿于深山,目光短浅,如果有野心贪婪之辈,敌国再许以重利,时不时的就会闹出些乱子。“
萧景琰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霓凰舒了一口气又道:“若是强迁下山,授耕织,教文字,与医药,置官属,开头是麻烦了些,三年五载之后,归化土人,多有为地方官长建立生祠,让子女从其姓氏的。此后只要官员公平正直,便不会再起反心。“
“云南王府这些年,归化山民,大约有多少?”
“臣治理云南十年,拔峒酋,破夷寨,强迁下山者,约有万余。“
“如此,烦请郡主把过往治理夷人的方略,写个条陈递来。”
“臣遵旨。”
眼看陛下的心思朝着拔城灭国的方向一去不回头,淮翼侯脸色青红不定,低头忍了又忍,到底忍住了没有开口。只是众人才退出武英殿,他就昂首向天,仿佛自言自语般冷笑了一声:
“为地方官长建立生祠,让子女从其姓氏——怪不得穆王府屹立云南,迄今百年!”
霓凰郡主脚步一顿,神色顿转凌厉。淮翼侯这话几乎就是在说:你们数十年如一日强迁山民扩充实力,还治理得山民对你们信奉如神,怪不得穆王府在云南势力一日大似一日,云南百姓只知穆王,不知梁王了——先帝对穆王府百般猜忌,以至于老父战死沙场,岂不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想到这里满腔郁痛再也按捺不住,她斜睨着丈许之外目光躲躲闪闪的淮翼侯,一扬眉,眼角唇边顿时就燃起了烈焰:
“淮翼侯,你的玉龙马场,今年还有西域来的好马么?还有西市的多宝楼和奇珍阁——“
淮翼侯脸色大变。
世家大族谁没有自家的独门产业,像前些年倒台的庆国公那样靠着土里刨食发财、还弄得那么难看的到底没几个。而他们家,一半以上,便依赖于夜秦商人从西域贩来的名马珍玩。要不然,刚才他何必硬着头皮在御前为夜秦说话?没看到一帮军侯大多数都摩拳擦掌想挣军功么。
如果单纯夜秦灭国也还罢了,灭国而已,也不见得能灭到商人头上。可如果那些商人被强迁入内地看管居住,他们家的产业,过个几年还能剩下多少?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霓凰郡主这主意,简直是生生把他们家往京城世家的圈子外面踢。
——而她居然还在这里说出来了!在武英殿的大门口!就当着三省六部文武大员的面!
说起来哪些产业是哪家的,世家大族谁不知道谁啊——可也不代表,她就能大庭广众之下,把淮翼侯家的底细翻出来往地上踩啊。
他忍了又忍,想到霓凰郡主独镇南疆十年的功勋威势,想到她背后的云南王府,想到赤焰帅府的威名人望和宫中圣眷,到底还是咬碎银牙和血吞,过来霓凰郡主面前,深深一揖:
“郡主既然对老夫家的良马感兴趣,老夫定当亲自送马上门,供郡主挑选……”
“不必!”
眼看那个英姿挺拔的白衣人影扬长而去,淮翼侯慢慢直起腰,浑浊的老眼里,闪出了一道黏腻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