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一晃就是两年。
两年时间,弘文阁里所有的孩子都蹿高了一截。两年时间,林小沐从一只粉雕玉琢的精致小团子长成了……嗯,一只仍然粉雕玉琢,但是大了一号的团子。两年时间,内力好歹有了基础的林小沐,可喜可贺地,武课终于不再是同龄孩子里垫底的那一号。
最让大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几年内功练下来,林沐不再是当初那副风吹吹就倒,换季变天必定要告病假的身板儿。虽说不到三伏天还是不敢用冰,冬天永远比别人提早揣上手炉,不小心吃得过于生冷油腻肯定闹肚子,但是,比起刚到金陵那一年,总算不必大人提心吊胆时时盯着,饮食起居一点都不能疏忽了。
而两年时间,在萧明岳身上产生的最大变化是:满了十岁,他就必须搬出正阳宫,在东宫里正式开始他的独居生涯。
一个人住在庄严宏伟、广阔幽深的东宫里,萧明岳起初实在不太适应。他刚发现独居可以不必被母后管头管脚,还没来得及享受自由的乐趣,就情不自禁地惨叫了一声——功课山一样的压了下来!
救命!之前的功课不减反增之外,他还得看奏折了!
昏天黑地的被弘文阁的先生们、东宫三师外加父皇折磨了一两个月,萧明岳终于得以爬出书山,痛痛快快地喘一口气。好容易巴望到休沐日,他带着东宫侍卫冲到林府,却看到林沐穿了一身特别端整的学子装束,宽袍大袖,佩饰矜严,正在堂前踱着步子等得望眼欲穿。
“今天不出城跑马么?”
“跑什么马呀!”林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一引手,自己飞快地去解拴在门口的坐骑,“今天有崔先生的讲学啊!听说周老先生也会出面,好难得的!”
“周老先生?”
“是啊是啊!和先帝时候黎太傅齐名的周老先生呢!快走快走,再晚,挤不进去了!”
萧明岳还在心里掰指头“先帝时候黎太傅是哪一位,和他齐名的周老先生得多少高龄了”,已经跟着林沐上了马,不知不觉绕出去两条街。当年太傅黎崇受聘入朝教习诸皇子,可他从不拒平民,设教坛于宫墙之外,弟子广布天下。今上登基后,颇有朝中大儒效其行事,这位崔大人便是其一。
这位崔光庭大人是周老先生门下弟子,开文十七年,黎崇被逐黯然离京,周玄清也就长居灵隐寺,不见外人。崔光庭在寺中侍奉老先生五年,出师之后远赴边地讲学,辗转至今,方才被召入朝,担任国子监博士。他平日授课于国子学,休沐日在栖元寺设坛开讲,才一个多月便已经声名鹊起。
萧明岳和林沐到的时候,栖元寺已经挤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青衫儒巾的学子。林沐拉着萧明岳一路笑着打招呼一路往里钻,别人看他年纪幼小,笑得灿烂讨喜,身边的萧明岳虽不开口也自有一股端凝贵重之态,往往便侧身相让。这么七钻八钻,居然给他们一路钻到最前面,挤在一张席子上坐了下来。
崔先生果然不负盛名,讲起课来深入浅出,旁征博引,经义扎实,史学精微,听着真有天花乱坠之感。一口气说了一个时辰,坛下咳唾不闻,直到边上童子敲响金钟,示意讲经结束,学子们才交头接耳地轰然议论起来。
“今日先生讲学已完,台下诸生,日常读书有何义理不明之处,皆可询问。“
台下立刻人头耸动。林沐向萧明岳咬了几句耳朵,萧明岳便也杂在人群里举起手来:“先生,学生有疑难相询。”
或许因为年幼,崔先生身边的童子轻击金钟,第一个便点中了他。萧明岳起身大大方方行了一礼,朗声道:“学生尝读《春秋》,上古之时,立適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绵延千载,立嫡以长从来未变,然而立庶以贵、以贤、以长,众说纷纭,从无定法。敢问先生,这是为何?“
到底还是小孩子,这问题刁钻是刁钻了些,比先生素来考问他们的还是简单多了。崔光庭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背心冷汗淋漓,到了嘴边的答案当即收了回去。
先帝诸子皆为庶出,祁王年长而贤,兼以母贵,却不得立;赤焰案后,献王以年长立,庶人萧景桓挟皇后养子之势,与之争储多年,甚至惊动恩师亲自进京辩礼;今上又是以贤得立。这当中变迁哪里说得清楚,而且大庭广众之下,万一有一言半语被人断章取义,再传到今上耳中……
他沉吟踌躇,越想,越不敢轻易作答。忽然背后帷帐里玉磬一响,崔光庭一惊回头,却见两个总角童子一左一右,扶了个寿眉皓首的老者出来。
“恩师,您怎么亲自出来了?”崔光庭赶紧起身相扶。周老先生由着他将自己掺到正中坐下,拍拍他的手背,却不答话,而是径直看向了台下的两个童子:
“你这娃娃,倒也有趣。”他分明在回答先前的提问,萧明岳却总觉得,老先生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林沐身上:“你这一问,虽然源自经义,答案却要从史传中来。——你问的这句话出自《公羊传-隐公元年》,那么你可知,桓何以贵,隐何以卑?“
这个问题全然难不倒萧明岳。他立刻朗朗作答:“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桓公母仲子为右媵,隐公母子氏为左媵。先秦尚右,是以桓公母贵,桓公贵于隐公。”
“那么,何为媵?”
“古者诸侯一娶九女,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是为媵。”
周老先生捋着白须慢慢点头。”礼,嫡夫人无子立右媵;右媵无子立左媵;左媵无子立嫡侄娣。媵之贵,是其国之贵,非贵一女也。……自秦国一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人敢与天家言贵?卫子夫,一歌姬也,遂为皇后。贵贱之分,存乎天子一心耳!皇后尚如此,况妃妾之尊卑乎?又怎能据此言立!“
这话简明晓畅,不但萧明岳听得暗暗服气,林沐更是眼睛一亮,用力点头。而周老先生已经用手中如意指了指他,含笑道:“你可知晓,何为术,何为道?”
“学生以为,道者,立身之本;术者,求道之途。“林沐满面庄肃,恭声回答:“立心正直为道,权谋机变为术;保国安民为道,仕宦爵禄为术。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
”好、好。“周老先生白须掀动,连连点头。接着他便与其他学子更番对答,半个时辰问答完毕,众人退出的时候,老先生身边的童子却拦住了他们,连同其他几个在问难时出彩的学子一起,径直引进内堂。
因两人年幼,童子把他们引到末位,便即止步。萧明岳却理所当然地往前走去,林沐也只能跟上,在老先生左手第一位坐下。周老先生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遍,忽有惊疑之色,招手让林沐近前,还没细问,目光忽然落到了他腰间的玉佩上。
“你这玉蝉……是哪里来的?”
“是先父所遗。”
“令尊又从哪里得来?”
“是先父的恩师所赐。”
“可能给我看一眼?”
林沐解下腰间的络子,连同玉蝉一起双手捧过头顶,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这只玉蝉他并不常佩戴,还是母亲知道他今天要来听课,特意翻出来让他佩上的。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周老先生手捧玉蝉,指尖微微颤抖,反复摩挲了半天忽而叹道:“原来,本就没有什么双璧。——黎老兄,你收了一个好弟子啊!”
一言未毕已然哽咽。左右侍童弟子纷纷相劝,老先生却置若罔闻,只管珍惜地抚摸着玉蝉,半晌才放回林沐手里。他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林沐的容貌,点了点头,正色叮咛:
”之前问你,何为术,何为道。当年你父与我相见,也曾言世事万物,无处不道,隐于山林为道,彰于庙堂亦为道。只要其心至纯,不作违心之论,不发妄悖之言,又何必执念立身于何处。——借此一言,与汝共勉。“
“谨领训。”
林沐毕恭毕敬地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