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岳被提点之后,果然不再一味独坐宫中。东宫门禁森严不好时时叫人进来,便请朋友们微服出外游玩,或到郊外射猎,或在近郊登临山水,或去大儒坛下听讲。他是储君之尊,但有邀约,同窗们也乐于相从,如此十日一游,渐成习惯。
十二岁的半大小子比十岁孩童能去的地方更多了几倍。看过栖霞红枫,流连钟山银杏;腊八节在寺庙里旁观过舍粥,又去上元夜的花灯里人挤人。忽忽春江水暖,新柳吐绿,又是一年踏青时。
三月三日天气新,便是金陵上至高官贵胄,下至平民百姓,携带酒食,到金陵郊外踏青游春的佳节。大梁的男女之防本就不甚严格,先帝朝公主红妆射猎与皇子争锋,曾经传为一时佳话,到了清平年间,朝政平稳,吏治整肃,市面上秩序井然,更有越来越多的女子敢于踏出家门,和她们的兄弟一样共赏大好春光。
萧明岳策马而来的时候,柳原上已经花枝招展,笙歌处处。那小户人家不过在树下铺一卷席,放一壶酒,对着春光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让孩子们在原野中放肆地跑上一跑。高官显爵之家的排场则大得多,随意举目,处处都可以看到步障绵延,内中罗裙摇曳,珠翠生辉,时不时可以听到女子娇嫩清脆的笑声流泻出来。
一群少年奔到水边,纷纷下马。侍从仆役们忙着铺下锦茵,布设酒食,萧明岳则小心翼翼蹲到水边,取了个注入半杯酒水的银杯,平平稳稳地放到波心。
“殿下放心。”柳知昭亦步亦趋地蹲到他旁边,看着那杯子一摇一晃地往下飘去,伸手撩水:“这一段溪水不深不浅,也没什么坡坎,岸边还带点弯弯曲曲的,玩曲水流觞最合适了。这地方我们来玩过好几次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不提前来占地方根本抢不到!”
……所以柳家这样温文谦恭的书香门第,也会提前派人抢位置吗?
萧明岳扭头打量了柳知昭一眼,颇觉得打开了新天地。目光再往远处一掠,忽然叫道:“林小沐你不许下水!”
上巳祓禊本是旧俗,这些少年到了水边,文雅些的折了兰草蘸水在身上拂拭,好玩好闹的就直接脱了鞋袜、卷起裤管,赤足趟去水里,一边掬水互泼,一边还要捡石子、抓鱼虾,玩得不亦乐乎。林沐被泼了两下有些发急,正要下水,被这么当头一喝,也只能吐吐舌头缩了下脖子,老老实实把鞋子套回脚上。
被他这一声惊动,大伙儿的目光一时全聚到林沐身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林沐恼羞成怒地捡了个乱石,刚要往溪里扔,忽然脸色一变,侧耳倾听片刻,对着水里招手大叫:“上来!快上来!”
“上来干什么啊……”
“林小沐你不会怕了吧……”
“就是!”
众人纷纷起哄,萧明岳也不为林沐帮腔,也笑嘻嘻蹲在石头上扭头看他。林沐环视一圈,反而不恼,跳下石头退后两步,整理一下衣襟,扬脸道:“上不上来?——不上来的别怪我没叫你们啊!”
看他笑得胸有成竹,还颇有几分憋着坏的样子,有几个少年对望一眼,便哗哗地趟着水开始上岸,还有两个不但不听,反而往溪里越发走了几步。柳知昭已经起身去了下游,正俯身捞那个银杯,不巧他选的那块石头有些高,几番伸手都差了那么点儿,只好跪在石头上一手撑地,另一只手竭力伸长了去够。忽然对岸草木摇动,几抹艳色从树篱后面飘了出来,他手一软,险些儿一头栽进了溪水。
那当头的少女见对岸有一帮贵公子在此,也是意外。愣了一愣,忽而回身,向树后带笑轻喊几句。溪里早就响起几声惊呼,还赖在水里不肯走的齐怀远、廖堂永、萧明均三人狼狈窜上岸来,不及穿鞋,拎了鞋袜就钻去树后。少女的话音被这一打岔便没人听清,只闻得树篱后面高高低低,不止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有侍女们围随着一群贵家少女鱼贯而出,在河对岸的草地上设了锦褥,自顾自悠然列坐。
“……喂,那都谁啊?”
对岸粉白黛绿,姹紫嫣红,隔着河岸吹来的春风仿佛也带了脂粉气息似的。柳知华已经定了亲还好一些,柳知昭就撑了两下才爬起来,努力整了整玉佩上的流苏,往岸上跳的时候脚下一滑,当场踉跄出去几步。齐怀远飞快地穿好鞋袜,刚往树丛外一跳,立刻又缩了回去,小声道:“帮我看看我衣服穿整齐了没有!”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家大姐头在对面!”
“噗——”
乱了好一阵子,一帮少年才回到树下的锦茵上,或二三人,或四五人一席,几簇人各各聚众而坐。这时候也不管什么曲水流觞不曲水流觞了,坐得近一点方便说话,也方便各人介绍这是我家的姐姐妹妹。女眷当前,少年们既要努力保持自己的风度仪态,又忍不住时时打量,还不能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往对过指指点点,一个个撑得很是别扭。
反倒是对面的少女们更放得开一些,各自安坐之后,便有侍女捧上签筒、色子等物,悠然自得地行起了酒令。隔着溪水听不见她们言语,只看见一个个笑语盈盈,间或有人起身吟诵,或启唇低唱,或是到旁边小几上泼墨挥毫。
忽然对面爆发出一阵轻轻哄笑,少年们举目望时,只见一个粉衣少女低垂粉颈说了些什么,边上众女却不依不饶,到底把她推了出来,簇拥到一张小几前坐好。早有侍女设下琴案,那少女往河这边看了一眼,脸色愈红,深深吸一口气,在琴上“仙翁”、“仙翁”拨了几声。
萧明岳目光一扫,见柳知华的耳根忽然红了,不禁大奇。侧耳倾听,对面弹的是一曲《梅花三弄》,琴音流畅清冽,一边弹,一边时时抬眼顾盼。
琴音三复,同弦异徵。第二段弹完,柳知华忽然跺跺脚冲了出去,从腰间解下一管竹笛,举笛就唇,稳稳相合。琴声清越,笛曲悠扬,如风荡梅花,舞玉翻银。琴笛二韵相偕相伴,一时间,溪边除了潺潺流水,竟是不闻丝毫人声。
一曲既罢,柳知华微微躬身,那少女也在对岸俯首致意,起身退回原位。同行女伴们却是不依不饶,围住她取笑了好一阵子,到底强索了一只香囊,一个英气勃勃的红衣少女张弓搭箭,将那香囊缚在箭头,一箭射来!
柳知华解下香囊揣进怀里,脸已经红得不能看了。一边的柳知昭早已笑倒在地,小声对同伴道:“大哥真好福气……”话音未落,被恼羞成怒的柳知华当场按倒在席上。
少年们乱了好大一阵,这才依样行起酒令来,或吟诗,或舞剑,或立的射鹄,或抚琴弄笛,各展技艺。萧明岳也被推下去弹了一支曲子,对岸却无人奏乐相和,只乐止之后,飒然一响,又一束兰草被缚在箭杆上隔河射来。
今天对岸射来的兰草非止一束,萧明岳解下来沾了沾水,在身上轻拂两下,含笑施礼。回座后忍不住看了那个射箭的红衣少女一眼,停了停,又看一眼。趁着同席的萧明坚下座抚琴,捅了捅一臂之遥的林沐,压低声音:
“哎,那位姑娘你看到没?”
“啊?什么?”
“那位啊!——射箭的!”
“哦,还好吧。”林沐的眼神勉强挪了一挪,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立刻投向另外一边。萧明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稍远处坐着三四位少女,大者已然及笄,小者形容尚幼,面前各自摆着一张小几,或作诗,或绘画,也不知道林沐看的到底是哪家闺秀。
”嘿,你不下去来一个?“
“来一个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