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教士会以最美的辞藻赞誉他们相信的王者，平凡的村民在拿到热腾腾的麦饭后，他们至多用匮乏的词汇说上一句“Mercit”，然后用双脚来追随。

在一万余名难民最艰难的时候，突然降临的安茹伯爵雷格拉夫为他们撑腰，当有的难民意识到所谓伯爵大人，其实还是麦西亚国王，他们顿时感觉自己真正得到了拯救。

事情微妙的点就在于麦西亚国名的发音，在盎格鲁语是“边境”，在法兰克语里很容易听成“怜悯”。

十个难民营持续加工他们掠夺到的粮食，人吃新麦，多余的秸秆与麸皮也没有浪费，统统成了马匹或毛驴的饲料。

其他的难民营本来没有这般好运，倘若他们拖家带口向着毗邻大路的哥提村转移，雷格拉夫这边也来者不拒。

被罗斯联军控制的难民人口越来越多，在留里克的指导下，雷格拉夫撒豆成兵，凡是能拿得起长木棍的男子都算作民兵。因为兰斯大主教没有真正善待他们，本地法兰克村庄鄙视他们，如今唯有雷格拉夫大人可以为大家做主。

随着有关列日大主教突然进抵、驻扎难民营的消息迅速传播，无数难民相信，西部的一个大教会已经为他们的所有行为做了合法性背书，那么有关掠夺粮食的恶性，未来只要做了忏悔就好了。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是来自梅茨平原的难民，加入雷格拉夫的阵营，意味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梅茨平原的居民，其祖上大部分是住在当地的罗马化的高卢人。

高卢从不是一个整体，内部大小部落征伐不止。他们都将移居到安茹，于当地人而言又是规模庞大的外来者。

他们除了前往安茹就再无去处，近日以来一些说法在难民营里广为流传。

所谓自己效忠的新主人必然在今年入冬之前把大家安顿好，雷格拉夫大人会想尽办法确保没有人冻死饿死。他们将流言视做庄重承诺，不提未来之事，至少这段日子里大家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莫看雷格拉夫年少，他值得信赖。

罗斯一系的贵族天然的对雷格拉夫无比信任。

现在，同盟的法兰克贵族、西部的诸主教，也都对雷格拉夫信赖友加。至于他曾经在奥尔良城外做的那些恶事，已经没人在乎了。

只有难民们知晓他们效忠的安茹伯爵是麦西亚王，是一位王爵大贵族。

只有诸贵族和一些高级教士知晓，现在聚集在兰斯平原者有四位国王。

查理王子距加冕仅有一步之遥，至于他是否是四王中最尊贵的那一位？这就要看罗斯王留里克是否乐意给面子了。

哈特加携两位地方主教在罗斯人的营地住了一宿，次日上午他们进一步考察难民营的现状，带着复杂的情绪回到兰斯。

哈特加以为大主教辛克马尔会对自己的神秘失踪好生询问，想不到两人在宣礼大厅中严肃相会之时，辛克马尔本该绷着的老脸一直流露笑意。

“朋友，看来查理王子加冕一事领您非常快乐。”哈特加平静地恭维道。

“哈特加大人，您绝对想不到，昨日我在圣库内成功找到了圣瓶。”

“圣瓶？难道……是圣母玛利亚曾用过的圣物？”

辛克马尔笑着摇摇头：“如果兰斯真的珍藏它就好了。我说的是，四百年前为克洛维涂油所用的圣瓶。”

兰斯的圣库不会对本地枢机团意外的教士开放，尊贵如哈特加，没有评议会开会同意，他也不能进入圣库，至于现在圣库还藏着多少宝贝也就一无所知了。

“的确是一件圣物，我想，查理王子也非常高兴。”

“他很高兴。所以您快准备一下吧！还有最后两天时间，盛大的圣母升天瞻礼就开始了。”

“我会的。”哈特加恭敬地点头示意，又问道：“您是否派出使者去通知各贵族？还有罗斯人留里克，您是否会邀请他？”

“使者们将在明天动身，我想那些贵族进入城市也不愿在兰斯城多待。”

“我更在意您对留里克的态度。”哈特加追问道，他看着辛克马尔颤抖的眼神，估计到兰斯方面的排斥情绪。

“那个野蛮人？除非……他现在就宣布皈依天主，由我亲自为他施以洗礼。”

“好吧。”哈特加长叹一声：“幸亏我们的交谈不会传到他耳朵里。”他话锋一转：“雷格拉夫呢？我是说，麦西亚国王。您知道他的身份。”

“他是贵客，一定要来。”

“也好。就让雷格拉夫代表他父亲来参与盛会。我有些担心留里克因进不了兰斯城而恼怒，如果他生气了，我会尽量劝说他冷静。此事，您请放心。”

“那就有劳您了。”辛克马尔还要要事要做，他深鞠一躬，笑着带领众随从匆匆离开。

哈特加平静甚至面目麻木地站在肃穆的宣礼大厅中，他看一眼被立在高处涂脂抹粉的巨大圣母像，心里五味杂陈。说服罗斯王？除非留里克主动拒绝进城。

昨日突访罗斯营地的哈特加打听到了留里克的态度，所谓罗斯王低调得甚至不打出自己的旗帜，他也不愿意进入兰斯城。

谁能指望强大的罗斯国王为亟待登基加冕的查理献上祝福？查理为王，此事是各方妥协的产物。有共同信仰的大贵族们谈判妥协无可指摘，倘若让世人知道，他们的新国王，一位被天主、圣母、众天使祝福的国王，居然与“所有诺曼人的王”媾和谈判，那就太蠢了，还严重挫伤教会的神圣尊严。

而且，哈特加觉得自己也理应保持低调。

昨日众贵族签订条约彻底瓜分了鲁昂和皮卡第地区，条约还写在书面上，自己“Hartgar”的大名可是亲手书写的，且签名了四份。腐蚀性的墨水已经在羊皮纸上留下不可更改的痕迹，他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争辩，也不会将此事主动告诉查理。

“以后的查理国王，已经无法制裁我。我是麦西亚王国的顾问！查理啊。希望阿基乌斯大人能做好顾问工作，你永远不需要我。”

他心里想了很多，唉声叹气一番就回到大教堂内自己的住处了。

终究哈特加是一位客人，他的心思已经奔向麦西亚王国，一个崭新的法兰克未来如何，他已不再在乎。他在兰斯城更是一位客人，圣母升天瞻礼固然是一个节日，唯独在兰斯是盖过圣诞节和复活节的最重要节日。

据说圣母像的内部就藏有玛利亚的裹尸布，乃至一些生活用品，以它们为核心，以石膏涅成雕塑，精修之后涂上彩绘。至于圣母手中抱着的小婴儿，其内部是否有着耶稣的圣遗物，那就不得而知了。

基于圣徒托马斯的传说，圣玛利亚的棺材空荡荡，内部仅存少量的布片。圣母必然是去了天堂，遗留于棺材的布片都具有神性，再加上圣母生前用过的瓶瓶罐罐，它们都是圣遗物，都值得被供奉。

兰斯大教堂所树立的圣母像就具有神性，罗马方面更是确定了兰斯的确保存着圣母的圣遗物，所以凡是法兰克国王在此顺利加冕，仪式不出任何波折，就意味着他得到了圣母的祝福。

难道还能遇到什么麻烦？

查理已经搬到大教堂内生活，他现在必须表现出最虔诚的形象。他自嘲成了苦行僧，再听说教士们找到了为克洛维加冕的圣瓶，干脆把需要表演的矜持扔到一旁，在房间里高兴得又蹦又跳，令门口候命的教士们压力巨大。

第二天，局面正朝着完美的方面发展，辛克马尔原本非常担心罗斯王要强闯，结果大清早出发的使者在当天中午就从哥提村跑了回来。使者带回诸贵族参与盛会的承诺，更是带回来留里克的承诺——罗斯不参与查理的加冕，以及圣母升天瞻礼大弥撒。

最令人纠结的恶棍不参与？！留里克最好说话算话。

一位尊者带着欢愉情绪攀上阶梯，来者正是兰斯大主教辛克马尔。

他双手抱着一只大木盒，置于其中的则是一件尊贵宝贝。

见得穿上主教长袍的大主教走来，门外候命的教士们终于觉得绷着的心弦可以放松。

不过，辛克马尔听到了教堂内不该有的聒噪，他愉悦的心情突然拧巴起来。

“查理，现在还不是庆祝时刻……”他心中默念。

他走到木门外，示意紧张的下级教士全部退下，然后，干脆以木箱的棱角代替手撞了撞门。

“是谁？”门内的查理问到。

“陛下，是我。辛克马尔。”

“是主教大人！”

须臾，关闭的木门突然打开，辛克马尔赫然看到查理那欢愉的脸庞，还有一身堪称不检点的单衣。

查理看看大主教的脸，又看看怀中的木箱，一下子猜到了珍贵的内容物是什么。补给辛克马尔发，他伸出双手就把木箱拿来，然后放在靠窗的木桌处。

时间已是下午，橘黄的阳光照进房间，置身其中的人很容易慵懒。查理则不然，他甚至不需要再摆着指头数日子，因为明日就是自己人生中的光荣时刻。

加冕仪式要用上两件非常关键的器物，其一圣瓶，其二王冠。

他倒是想令兰斯方面拿出珍藏已久的圣遗物，辛克马尔只能搪塞说，所谓真正的圣遗物不是在君士坦丁堡就是在大马士革，兰斯所拥有的就在那尊塑像力。

查理没有再过问，现在的他借助柔和阳光照明，高高兴兴打开木箱盖，然后看到装裱一新的王冠。

他本就激动的内心现在更是心脏狂跳似要炸裂，颤抖着双手捧着被教士加工一番的王冠，他惊讶于“阿基坦王冠”焕然一新。

“想不到，您居然为我的王冠妆点了新的宝石？”

完全不似查理的激动，辛克马尔平静又严肃地答复：“更多的红宝石、更多的青金石，还有珍藏的一些钻石。阿基坦荆棘王冠的每个荆棘之顶都镶嵌上红宝石，它是查理曼最喜欢的色彩，象征着查理曼的意志，也象征着您的确是查理曼的继承者。您是第二位查理王。”

“好啊！太好了。也许，我真的可以比肩祖父大帝？”查理继续在颤抖中慨叹，然后缓缓将之放在自己的头顶。

他再带着有些乖张的笑容，倚靠木桌看着眼神惊讶的大主教：“大人，您觉得现在的我，是否充满光荣？”

“这……加冕仪式尚未进行，也许您还不能这么做……”

“也不差最后一天。您觉得我如何？”

“光荣！非常光荣。”辛克马尔只好硬着头皮敷衍道。

无论是查理曼还是路易，两位先王在兰斯加冕时，相关仪式的流程都书写在羊皮纸上，并作成卷轴，保存在木制套筒中，最后以火漆密封。

教士们精通圣母大弥撒的流程，要在弥撒活动里插进查理王子的加冕，辛克马尔必须启封那珍藏的老文件，确定仪式的流程。

公平的说加冕仪式的核心，就是大主教将王冠待在君主头顶，其余仪式项目都是陪衬，且为了让仪式进行时间更长，部分可有可无的项目被赋予重大意义，强行拉进来凑数。

到底是加冕仪式重要，还是圣母大弥撒重要？鉴于查理是各方贵族乃至域外强劲势力谈判妥协出的新王，且现任国王洛泰尔活得好好的，说到底查理是个尴尬的僭越者，论及光荣无比，可是要贻笑后世的。

当然还是圣母大弥撒重要，查理加冕是弥撒的注脚。

仅是在明面上上，辛克马尔审时度势，必须称赞查理无比光荣。

“现在，戴在您头上的就是真正的法兰克王冠。只是基于礼仪，我劝您还是先摘下来吧。”

“有问题吗？”

只见辛克马尔一板正经地指着天花板，说：“天使是公正的，圣母的仁慈的，天主注视着您的一举一动。现在这顶王冠是一尊圣物，您现在戴上它毫无意义，还会显得您贪婪……”

“您不要再说了。”查理摇摇头，这便笑嘻嘻地把王冠拿下来，又故作掸灰状，把它放回木盒：“我很喜欢它，比我大哥的那一顶王冠更华丽。”

辛克马尔心头一惊，他就怕查理拿洛泰尔说事。

好在查理话锋一转：“贵族们都会来吧？我是说，那些故意跟着罗斯人行动的贵族，他们会集体参加本王的加冕仪式吧？”

“他们做出庄重承诺，他们都会来。”

“都会来？留里克呢？”

“罗斯国王，他倒不会。”

“他竟然不来？”查理苦笑着摇摇头，他面向窗户：“千真万确？我还希望那个男人为我献上祝福。”

“他是个诺曼人。一个野蛮人。”

“我知道！”查理猛回头：“恰是如此，我更需要他的祝福。”

“他是个野蛮人，神圣的兰斯不欢迎野蛮人。您知道的，上一个意欲进入兰斯的野蛮人大王，就是那个阿提拉。法兰克的先祖墨洛温大王，就在兰斯东部平原击溃他们……”

“您不要再说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也不想弄清什么历史。”查理话锋一转：“雷格拉夫呢？”

“麦西亚国王会来。”

“这就好。”查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合上木盖，将装着王冠的木箱换了回去。“我看过了，完美的王冠！这一次，我不会让他人再一次夺走我的权力。”

辛克马尔绷着老脸接过木箱，他的眼角也注意到，查理王子悄然间已经攥紧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