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本丝毫不觉得金发少年在说假话,因为少年的生父是罗斯王留里克,那是查理绝对无可挑战的存在。再按照哈特加的说法,雷格拉夫自身的军事实力已经非常强大,不提任何有关罗斯人军事支援,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其他大贵族随便招惹的存在了。
意识到这一点,埃本觉得依附崛起中的雷格拉夫,就是自己最体面的归宿。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加顺利,显然雷格拉夫就是列日大主教描述的“仁慈王”。
趁着对话的机会,埃本也不吝啬口舌,一番欣喜恭维后,他话锋一转,开始描述兰斯城正在遭遇的乱局。
他意欲站起来说话,雷格拉夫见其年老,好言相劝他坐着继续说。
“既然如此,以我的年龄……面对你,有些言重的话我本可不说。但作为你的顾问,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您说吧。”
“几个月前,你父亲的骑兵在袭击兰斯的村庄,更早的时候,大量难民从东部山区涌来,迫使他们逃亡的也是你父亲的军队。无论如何这些事情已经是现实,你父亲的大军是魔鬼,但查理王麾下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之际,埃本眼角余光一直观察雷格拉夫的反应,见其面色平静,自己的话语也越来越强硬。“我不相信你父亲的一切承诺,除非他真的带着军队离开,且永远不要再踏入兰斯平原。”
“您至少可以相信我。”
“难民!”埃本着重说起这个词。“那些难民也必须离开,我听说你已经收留了一万人。如果你能把剩下的难民也全部带走,那就太好了。”
雷格拉夫心头一惊:“全部?我听说,难民总数可能有十万人。”
“我知道,这是一个难以完成的工作。不过,一旦你将这十万人平安送抵你的安茹,你一定能得到天主进一步的庇护。孩子,你是最仁慈的君主,我……恳求你拯救这些无助的羔羊。”
“但是……辛克马尔大人已经把大量难民许诺给了查理,我不能抢夺他的人。”
“他?”埃本撇过脸,不屑地摇摇头:“我不信任他。他不是好王,只会带来新的麻烦。”
哈特加也附和起来:“对,我也认为,只有你能真的拯救那些民众。我获悉,无数难民就待在大山脚下,那里的难民营不在你的掌握内。他们的存在对兰斯本身也是巨大的负担,倒是这些人只要平静抵达安茹,他们就会老老实实开荒种地。他们不属于任何贵族,他们都是你的臣民,新建的村庄也都是直接效忠你的采邑。”
不同于埃本专注于强调道德和信仰,哈特加的建议非常务实。一旦十万人规模的难民成功移民安茹,几年时间里,麦西亚王国的实力……怕是能超越曾经那个在海岛上的小王国。
雷格拉夫心动了,一时间将收留十万难民的后勤、安置问题都抛诸脑后。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若是真的这么干了,就是在挖查理的墙角。“他们,毕竟是该交给查理管理的臣民。”
问题又抛回给埃本。
只听埃本的那张老脸抽搐起来,老人家抓着哈特加的肩膀就站起来,情绪激动道:“孩子,你糊涂啊!那是辛克马尔的决定,难民又不是真正的绵羊,他们有手有脚,如果他们觉得投奔你更合适,自然就跟着你走。孩子,我现在问你!你做不做?”
“我……”表面上雷格拉夫犹豫不决,油灯下他颤抖的眼神暗示着渴望。
“孩子,你只要决心去做,我会动用自己在兰斯最后的权力,全力以赴帮助你。”
“您……如何帮我?”
听到少年这么说,埃本的愁容一扫而空,因为事情已经不是继续劝说的阶段,而是如何落实。
只听埃本继续道:“在兰斯大教堂,只有一部分人真心支持辛克马尔,还有很多人在摇摆。有多为枢机以及很多教士依旧听从我的安排,如果我让他们做一些事,他们会义无反顾做事。”
“比如,打开粮仓带走一批粮食。本来每月都有一批粮食运抵各个难民营,我下令运走大量粮食很容易。因为,我的朋友负责相关工作……”
各位枢机教士各有工作,有的枢机奉命带着大量粮食供应各难民营的民众不大规模饿死,那是令人痛苦的差事,因为运粮的教士进抵难民营总是能目睹一幕幕的惨剧。有限的粮食只能满足难民群体不出现大饥荒,其中身体素质差者,亦或是诸如喝了脏水而生病者,他们都已经死去。
鉴于死者需要教士做终末告解,灵魂才能进入天国,相信这一点的民众不敢私自埋葬死者,遂当运粮的教士抵达后,还要负责举行仪式,然后埋葬发臭的死尸。
再强大的信仰力在不断面对一幕幕人间惨剧后,负责运粮的教士心力憔悴。无论如何,辛克马尔与他的亲信才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私心展现得淋漓尽致之余,还要对外宣称自己是最虔诚的。
很多教士看在眼里怀恨在心,他们没有能力反对现任大主教,所以念及被埃本的好,哪怕埃本被罢黜了。
一位好似行将就木的老教士,他腿脚是不好,体能远逊于年轻人,至少头脑还没有坏掉。埃本本来已经与世无争,半年来所目睹的一切令他不得不深入思考,辛克马尔担任大主教是否真的合适。他也没有强大到要给罗马教廷写秘密报告,如今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他决定带着自己的支持者们,以及大量无助的难民,抓住机会撤离兰斯。
埃本绝非一时兴起,倘若雷格拉夫不进入兰斯城,他就选择低调出城亲自拜访,哪怕会亲自面对可怖的罗斯王。他要的就是雷格拉夫的同意,自己好进行下一步操作。
进门时雷格拉夫还不明情况,刚刚交谈时是犹豫不决,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于是直接跳过“可不可以”的步骤,进入到“如何进行”的阶段。
埃本做足了准备,只听他提及了马恩河,以及这样一座滨河市镇——Sparnacum(埃佩尔奈,皮革厂村)。
现在,他还是着重强调马恩河的航运重要性。
“我知道……你们已经攻破巴黎。马恩河!它的水道连接塞纳河。你的诺曼人父亲有着大量长船,你自己也一样拥有很多船只。”
“是。只是……”
“您还在犹豫?”
“如果说要用船只运输人员,我已经在做了。我在巴黎拯救了至少三千人,我饶恕了那些放下武器的士兵,再加上我的军队,大概有六千人坐上船只前往安茹。”
“啊?您……居然要求他们跨海航行?”
埃本面目惊讶,雷格拉夫一脸平静:“没什么可吃惊的,我还以为您很了解我们。”
“不可思议,船队要绕行阿莫里卡?”
“我知道那里。对!”
“既然您有信心命令六千人划船去安茹,如果是六万人?”
雷格拉夫咬咬牙:“如果我父亲同意这件事,我租借到更多的船只,自然可以。不过,我想走陆路行动更加安全。再说,您也说过了,就是我父亲的军事行动导致十万难民的出现。我就怕他们看到了龙头战船,还有挂在船舷上的圆盾心生恐惧。”
“这倒也是。”
埃本巴不得一瞬间令十万难民移动到安茹,兰斯面临的经济危机就此结束,自己也顺手脱离这个令人糟心的地方。
“如果是走陆路,我倒是想到一套方案。”
埃本眼前一亮:“那是什么?”
“只要难民能顺利渡过马恩河,一切都将变得容易。”
“仅仅如此?”
“对。过了马恩河持续南下就好,队伍再渡过塞纳河上游,一直抵达特鲁瓦城。队伍再继续走进欧塞尔,一直走到卢瓦尔河畔。我想,当我再临卢瓦尔河时,先前回到安茹的船队能够立刻行动,我就能将十万民众疏散到安茹和香农。”
雷格拉夫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此事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已。
“你如此自信?如果它实现了……我仿佛看到了现世的《出埃及记》。”
“可我不是摩西。结束了查理的加冕,我们很快就要离开。等我和我父亲拿到了钱财和粮食,包括罗斯军队在内的军队都是要撤离的,我想只有查理和他的铁杆亲信会留下来。”
“无妨,会有教士记录你的功绩永世传唱。这么说,我也很快要走?”埃本追问道。
“您既然决定做我的顾问。是的!”
“还会有一些贵族跟您一同撤离么?此事,对我很重要。”埃本这么问的目的显而易见,因为一旦真有十万人规模的难民离开,如果没有一支比较强大的军队护卫,民众一定非常恐惧,以至于选择驻足观望。而且护卫军队绝对不可以与诺曼人扯上关系,只因过河之地将是沙隆城。
雷格拉夫摆着手指头细数起来:“南特的威伯特、欧塞尔的威尔芬,还有我的大舅子萨克森的布鲁诺。威伯特要回家,威尔芬也要回家,布鲁诺一直与我同行。反正都要回家,还不如护送难民队伍回家。”
“你们有多少人?”
“至少五百骑兵。是重骑兵!”雷格拉夫强调一番又继续说:“而且,我在哥提村已经武装了一批难民。您完全不必小看他们的力量,我已经拉出了一支民兵队伍,至少哥提村那边的一万名难民,他们都非常拥护我。”
无论是埃本还是在场的哈特加,他们对军队的认知肤浅但也很准确。贵族们会武装起一支规模很小的军队,构成军队的广大步兵,本质上就是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夫。现在再也不是查理曼在世时,一声令下,上万名法兰克披甲战士瞬间现身的场面。
贵族军能组织大量轻步兵,即几乎没有甲衣,武器就是平日农具的民兵。内战断断续续持续十多年,大部分贵族也只能组织大量农夫参战了。
既然现实如此,雷格拉夫发动难民组成民兵队,只要人数足够多,再由五百名重骑兵,队伍已经足够强大。且雷格拉夫在哥提村的表现,证明了他就是一位“仁慈王”,此事完全不必他亲自开口,只因哈特加在哥提村亲眼目睹了太多,然后手舞足蹈地向埃本介绍一番。
说到这里,埃本觉得再提“皮革厂村”的意义似乎已经不大,反正自己已经提及了,不如好事做尽。
抓住机会,埃本着重道:“仁慈的您会约束军队,所以我们可以在沙隆城过桥。在那之前,我也希望您搬迁整个皮革厂村。”
“哦?当地人也是难民?”
埃本摇摇头:“他们可不是,倒是所有人都是手艺人。我对罗斯人有一定的了解,很多信件说明罗斯人曾经都是皮革匠人。”
雷格拉夫不禁眼前一亮,笑呵呵反问道:“您居然知晓这种事?”
“呵,埃斯基尔的信件内容绝不会胡说。皮革厂村最重要的就是当地的匠人,他们生产加工的皮革是兰斯大教堂财税来源之一。我无法说服沙隆那边的葡萄农搬迁,倒是可以说服皮革厂村全部工匠搬走。”
此事根本就不需要思考,雷格拉夫太知道罗斯王国都城那繁荣的皮革产业,难以计数的驯鹿肆意奔跑,再加上本地人饲养的牛羊,以及从海里抓捕的海豹,造就罗斯王国的老手艺持续发展。因为北方太冷了,不似南方可以大规模种植麻类作物织布,北方人对皮革是刚需,在诸多皮革里,又属驯鹿皮性价比最高。
到底雷格拉夫有一半的罗斯血统,他对皮革制品产业一样有着偏执的喜爱。
他拍打着大腿说:“既然如此,滨河的皮革厂村所有匠人都是我的!如果他们不搬迁,我就派出军队逼他们搬迁。他们必须全部抵达安茹重建皮革厂。当然,我会给予他们很多的好处,比如免税之类的安排。”
“那就太好了。”
埃本明面欣喜不已,内心深处又有大仇可报的快感。他还是隐去了一件事,那边是皮革厂村本质上是一座有城堡的小市镇,数百年来当地的皮革加工产业如故,但它也曾是一座军事要塞。
城堡已经坍塌毁灭,当地也曾遭遇野蛮土路,如今的居民是换了一茬的,不过他们的来源与最初的定居者来源一致——沙隆城。
就这样,雷格拉夫、埃本和哈特加一拍即合,三人上午到中午对着查理的一切谄媚都是虚与委蛇,下午时分,与这间隔音效果极好的石头密室,三人都表面出对查理的失望乃至鄙夷,期间再夹杂着埃本对大主教辛克马尔的报复。
宣礼大厅内,唱诗班的男孩轮流唱圣歌,空灵歌声不断回响。
在大教堂外,各个面包房开始烤制新的面包,按照传统,明日上午还有布施活动,于是全城民众现场吃着抢到了面包块,期待着明日再抢一块。
在一片祥和幸福的外表下,查理王在辛克马尔的办公室直接讨要巨额钱财,在教堂密室,雷格拉夫与两位高级教士商量好的挖墙脚方案。
辛克马尔还蒙在鼓里,他已经被要钱的贵族们折腾得焦头烂额,而且还将继续头疼。
因为雷格拉夫心满意足地退出密室,他知道留驻大教堂的一众贵族还在讨论着如何要钱,他们一个个都非常着急,巴不得今晚就拿到钱财。
雷格拉夫知晓查理王就在辛克马尔的办公室内,既然现在都没有出来,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