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边,马车斜,马夫愁绪,书生意气。
陈俞嗔又拿出老问题来考问书生。
“周礼有言:春秋以礼会民,而射于周序,此中之意为在商周之时,射为之最!以古之意自然是射为最了!”
书生不慌不忙,卷起书卷,背手而言。
“公子说的是古意,不知公子有何所想?”
陈俞嗔打破砂锅问到底,非得弄出个子丑寅卯。
“我等习学,皆来自古书古文,古意自然为我意!”
陈俞嗔多少有些冒犯,可书生不以为侮,回答的很痛快。
“那公子可精通射艺?”
还未等陈俞嗔发问,李温听到他们说话,从中插上一嘴。
“说来惭愧,在下生来只晓得读书,却荒废射艺,有些本末倒置了!”
书生真是好脾气,大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心态,背手持卷,以笑示人!
对于书生如此表现,李温来了兴趣,自己原来的身体本就是个读书人,对于此时的读书人是什么样子多有了解,却从未见过这么超然的书生。
“在下信丰李温,本是个读书人,今日见公子学识不凡,想要解惑一番,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李温双手持礼,深鞠一躬。
书生赶紧回礼,“李公子言重了,在下余姚朱之瑜,李公子尽可问,在下自然知无不言!”
朱之瑜这个名字李温在脑袋中想了想,没听过。
“敢问朱公子可知火铳?”
朱之瑜微微一笑,已经知道李温为何这么问。
“火铳我自然是知道的,想来李公子是要问我,如今火器犀利,难有射艺之机,为何还言射艺?”
李温倒是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小九九被看穿。
“若是我言说以古推今,古之圣贤,想来李公子会说我迂腐,然则,在下与鲵渊先生习古学,如此之言却是所学之意。”
“不知李公子如何看到现学与古学?”
朱之瑜看着李温,却来个反问。
“现学如入牛之犄角,又偏又不通,理学尤甚!古学微言大义,多有好物,但毕竟时过境迁了。”
朱之瑜击掌赞叹,“李公子果然好见识,可谓一语中的。我先习理学,又习心学,如今研之古学,可难解我惑,总觉得差上一些什么,李公子可教我?”
“在下不敢,朱公子可说来听听!”
李温可不敢托大,面对眼前这个博学的书生,自己脑袋里的东西可能不够用。
“我习理学,知理为万物,晓理必要格物致知,但是多年下来,圣人未成,却疑惑多多。
又习心学,阳明先生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皆有所得,但还是不得要领。
如今研习古学,想从其中弄清原委,只是现在还差些火候,所以我想问李公子,你却如何看?”
李温背起手来,仰起头在路边踱起步来,他想着该如何回答朱之瑜。
在李温看来,朱之瑜现在就是学问与现实社会的脱节,让他陷入一种自我怀疑之中,急切的想从各种学说里寻找答案。
“莫说朱公子,就连我也常常疑惑,自己所学,却无法解答日常之困惑。待我放下书本,走上街头,却有所得,浅显之见说与朱公子听听。
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子言人性本恶,皆言人之本性,却不言外物之影响,我曾听闻这样一则故事,有言山中有狼,狼下山为祸,百姓愤然,集而打狼,寻至山中,得狼窝,齐而杀狼,然在狼窝中寻得一幼儿,年约四岁,此幼儿不能言人语,却如狼嚎,不能起身奔走,四肢矫健,爬行如飞,这幼儿就如灰狼,百姓曰之狼孩!
狼孩本为人,可为何不言人语?不直立而行?那人之本性该做何解?闻此故事,我有想,这幼儿不言人语,不直立而行,皆是因为他生来与狼为伍,以狼为己,故习性皆似狼,可知外界之物对人之本性有所影响,幼儿出生,人性本无,皆以外之影响!”
朱之瑜听得认真,更是边听边思索,“李公子,继续说下去!”
李温点点头,继续说道:“程朱理学,言理为万物,格物致知,看似有所发展,实则走向偏颇,格物致知追求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事故,所讲皆为人事,全无格物,将人之本性禁锢,不思时世之进步,皆为人上之喜,所以如今科举之学喜之!”
“而心学更甚,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这话说出来,太计较人本之重,轻视外物了。”
李温知道的也不多,他只能解释到这一步,毕竟自己不是思想家更不是哲学家。
朱之瑜沉浸在李温所言之中,几息间,眼中仿佛燃出一把星火。
“李公子所言当如醍醐灌顶,我有所得,眼前好似出现了一扇门,只待我去打开它,多谢李公子赐教!”
说着朱之瑜对着李温深鞠一躬,炙热的眼神中容不得其他之物。
说话的时候,一列车马队路过,那马夫打听到这车马正是去往余姚,也答应可捎上朱之瑜去往余姚。
“李公子就此别过,今日之言在下受益匪浅,待我学的通透,再见公子!”
朱之瑜对着李温又是一施礼,李温回礼,他却对这个朱之瑜只当做一个做学问的书生,未来能不能再见真是说不好。
朱之瑜跟着车马对返回到余姚家中,此次回来本是探亲,稍待几日还要回去松江做学问,可此次见到李温,让他看到了一扇门。
几夜未睡,朱之瑜决定不再去往松江,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自己的哥哥朱启明,另一封给自己的老师鲵渊先生。
自打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朱之瑜家中还有几亩薄田。他道别母亲,离开家中,亲自动手在田边搭起茅草木棚,一木一草都是自己用斧砍刀割而得。
陪伴朱之瑜的只有一只捡到的黄狗,黄狗用嘴刁来木枝,或是野兔,当做一人一狗的餐饭。
从生疏到熟练,只是十天半月的时间,搭起了茅草木棚,与黄狗生活一处,白天耕种打理薄田,晚上用来读书,过起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日子。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走,种花打鱼,割草砍柴,一个书生变成一个动手的老农,把的砍来的木柴背到县城里卖掉。
农具坏了,他就跟着铁匠学习打锄头,茅草屋中少了用具,他就跟着木匠学做板凳。
周围人聚在一起对他指指点点,皆言他读书读傻了,或是白读那么多年的书,他身边只有一只黄狗陪伴左右。
后来他又与附近农户交流,一个没有架子的读书人,识文断字又知晓农事,得到农户的认可,从此除了那只不离不弃的黄狗,他又多了很多农户朋友。
日月流转,秋去冬来,白雪洋洋洒洒,偎依在一起的黄狗,温暖的火盆,书自然放不下,劳作更不能放下,拾柴砍柴。即使寒风吹红了脸,即使白雪冷了茅草屋,他都不曾放弃。
日日夜夜,在行动与读书中去打开那扇门,直到有一天,在白雪皑皑夜晚中,他打开了那扇门。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如往常一样早起,吃过早饭,收拾好行囊,在黄狗的陪伴下,点燃自己亲手搭建的茅草屋,火光映耀在脸上,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