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车祸而意外惨死的妻子,心中念兹在兹自己那唯唯诺诺的丈夫,而拼着一口气,从棺材之中爬了出来,与其团圆。
死去的舅舅,念念不忘自己的两位后辈,不忘自己妹妹临死前的嘱托,即便人已死去,却也拖着最后的一缕残魂,回到了家中,来见孩子们最后一面。
被天帝庇佑的人间,最生动的地方就在于这份情感,即便是生死轮回,也难以凌驾的情感。
两兄妹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也是因为情感。
这无助和让人心碎的哭声,仿佛他们还是最幼小时候的,那个面对问题无能为力的自己。
最后的亲人,苦苦等待了快一年的舅舅,明明说好了在外面工作,再过段时间就要回来的舅舅,终于回来了,也,再也回不来了。
嚎啕痛苦之声在狂风当中分外凄怆,远处山野之中呜咽的狂风,也在为之伤感地徘徊,扯落片片嫩叶。
……
……
舒一天没有睡觉,而是坐在罗汉的面前,看着这尊雕像般的存在,默默地喝着啤酒。
在吴罪家喝多了的马河圆像是一头蠢猪一样陷入了梦乡之中,躺在沙发上,轻微的鼾声伴随着电视机上的言情剧狗血的台词而在屋中环绕。
唐纸有钱之后,自己的生活虽然仍然拮据,但是经常给他买好酒,其中还有三十块一瓶的梦琉璃,但是大叔最喜欢的还是两块三毛的银星,似乎这劣质的口感最适合他早已经麻木的舌头。
大叔就这样静默地喝着酒,注视着眼前的这位罗汉,就连马河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什么,而这数月下来的每一天,他都是如此度过。
而他的眉头忽然挑了挑,看向了窗外。明明已经是阳春,寒风不知怎么就在屋外刮了起来,叶浪汹涌,几片嫩绿的叶子打在了窗户上,还看到谁家挂在外面的女人内裤被卷向了池塘。
某股诡异的气息,让大叔的脸色一变,身躯顿时凌空而起,推开窗户飞向了窗外。
同样感受到这异变的不只是他。在九单元顶楼。正在将那只晚上才从唐糖体内取出的净体虫扔到寒春琉淋液中观察的杨紫果面色也猛然凝重,眺望向水井湾破旧的大门。
躺在床上正在看一部浪漫言情剧的姬大妈身子一僵,也将电视机按了暂停。
朱老牛肉铺里,一如既往盖着那张油腻红毛毯的朱老,满是雪花片的电视机正在放映一部最新版的西游记,正在上演孙行者与白骨精大战的情节,他这双慵懒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眸子,也豁然间沉重地望向了卷帘门遮挡住的某个方向。
作为这个世界上顶尖的强者,他们同时感受到了魂的气息,如若人是正常死去,冥界的衙役牛头马面将会立马到场,带魂魄下地府,根本不会散发出来魂的气息,既然有了气息,那很明显,这道魂魄的存在,超出了冥界的掌控之外。
大叔的豁然间便越过了水井湾的广场还有那堵形同虚设的低矮墙壁,落在了唐糖和唐纸的身后。姬大妈和杨紫果先后而至,朱老板犹豫了几秒之后,最终也还是跟了过来。
“唐糖!唐纸!怎么了?”
瞧见两个她无比疼爱的孩子在地上痛哭的模样,姬大妈的软肋顿时被狠狠地刺痛,她的眼睛里当即也泛起了泪花,急急忙忙冲上前将两人紧紧抱入怀中。
“不哭不哭,阿姨在,阿姨在……”
唐纸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也是个在危险面前有着莫大勇气的少年英雄,是在擂台上能够威风面让万人欢呼的少侠,姬大妈认识他以来,无论面对多大的危险,都从来没见过他掉眼泪,更别提如此泪流成河。
“舅舅……舅舅……”唐糖已经泣不成声,两只小手无助可怜地抓住姬阿姨的胳膊。
“舅舅?陈连环,陈连环怎么了?!”姬阿姨也瞪大了眼睛,慌张地凝视着小丫头这双已经被泪糊满的双眼。
“舅舅死了……”唐纸趴在姬阿姨的宽阔而温暖的肩膀上,痛苦着将说出了,心脏仿佛也在碎裂。
姬阿姨的面色也马上僵硬如铁,失声道,“你们说什么……陈连环……陈连环……”
唐糖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痛哭之声,肝肠寸断。
哭声就已经是回答。
刚才那道魂气,是来自陈连环?!
朱老肥腻得流油的脸,神色也微微间有了变化,站在侧边的舒一天,这双剑眉更是顿时蹙紧到了极点。
他一句话都没说,手并拢成了二指,在空中飞速地挥舞起来,一道道金光编织成的巨大且繁琐字体在空气之中凝现,每一个字体都晦涩至极,并非王朝用的书面文字,而每一个文字形成之后又发出叮叮当当的爆响之声,仿佛有柄巨锤在将它们纷纷凶狠地捶打入空气之中。
而原本疯狂汹涌的风,骤然开始倒流,地面原本扬起来的灰尘,也纷纷逆飞回地面。
恍惚之间,仿佛时光都在逆流。
杨紫果蹙下的眉头这才不禁上挑,因为他认得这文字,更认得舒一天此刻展现的挥手变成神纹的手法。
神纹也有几类,汉唐王朝建立之后,古老的神术师协会联合尊神国教,在天帝的指引之下创立了更为简单的新神纹,而此刻舒一天所展的这些都是王朝的上古神纹,至今还能凝刻此种神纹的只有玄圣宗弟子,而他此刻所展现出来的这等挥手成纹的高妙手法,更是传说中的玄圣宗的不传神术——“莫玄神通结”!
一个个金光闪闪的文字在场间形成了一个足足数百平方米的立方体金色囚笼,不仅仅隔绝了里外的声音,让水井湾的居民们不会被他们而吵醒,同时似乎还禁锢了更多玄妙的东西。
舒一天这双平日里看起来尽是眼屎的双目之中,此时只有凝重,仔细凝望着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唐糖还在痛哭,仿佛都要昏厥过去。而唐纸眼中的泪水,却渐渐停止。
他已经不再是去年才来皇都时那个单纯善良,心思纯澈的少年,一年的经历下他远比当初的自己坚强,他也知道,现在舅舅已经不再了,这个家里他是最后的男子汉,他必须要坚强。
大叔现在是在解决问题,唐纸从短暂的悲痛欲绝之中回过神来,缓缓站起身来,擦干了眼角的泪水,默默凝望着大叔,等待。
几分钟之后,大叔的嘴角轻轻动了动,终于发现了什么,对着侧方一个看起来有些像是“国”字的神纹字体张开了手。
杨紫果的视线随之而去,他也意识到了些什么,从怀中摸出了一把灰色的粉尘,将其含入嘴里,再倾吐而出,粉尘便化为了一只只细小的黑蜻蜓,飞舞向了那目标方位。
粉尘乃是现灵神末,可以帮助魂魄显形。
那虚无的空间之中,果然有几粒散发着幽冥光彩的碎粒开始焕发光彩,缓缓飘飞到舒一天的手心。
“是陈连环的魂魄。”
人的气息本就来自于灵魂,人死后的残魂当中也会遗留一部分,仔细去感受其中残留的那部分气息,大叔心中也彻底确定,这引起了他们注意,也让两个孩子痛哭流涕的那抹残魂,就是……陈连环。
“只是残魂。”和病人打交道,也和无数死人打过交道的杨紫果,立马便识别出来这几粒还未完全消散的魂魄碎粒的本质。
舒一天脸色凝重地缓缓颔首。
“残魂是什么意思?”唐纸已经变得平静,声音冷静地让人觉得渗骨地问道。
“残魂的意思就是,并非完整的魂魄。”杨紫果走上前,对着舒一天摊开手,舒一天看了他一眼后,便将这几粒魂魄的碎粒轻轻搁在了他的手心。
佝偻干瘦的身躯仿佛就是一位驱鬼人,亦像是魂魄本身,昏黄而凹陷的双目仔细端详着几颗碎屑,体内紧跟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将这几粒幽冥绿色的碎屑包裹住。
“残魂意味着他的死并不简单,意味着他的魂魄也被摧毁,只剩下了残缺的小部分,这样的残魂注定了就连去冥界转世的机会都无法拥有。一般来说,残魂就像是燃烧后的灰烬,不通过特殊手法进行保留,他们的魂魄很短的时间里就会飞灰烟灭,你舅舅的心中还有你们二位牵挂不下,强行拼着一口气走了回来,见到了你们兄妹后才烟消云散。”
直白的话音让唐纸的拳头,更为愤恨地握紧,本来就泪红的眼睛里,此刻更是红若火焰。就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那岂不就是意味着……魂飞魄散?
“意思是……大叔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就连住在您别墅中这样的可能,也无法实现了么?”唐纸颤抖着声音。
杨紫果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更准确地说,也没有魂飞魄散,你大叔用这强大到逆天的手段,硬生生又将本来已经破碎的魂魄,挽留了这么极其微小的部分。”杨紫果给了唐纸一道或许微不足道的安慰。
白芒又升腾起来一缕极其细小的白烟,杨紫果将其缓缓吸入肺腑,这双有些让人害怕的尖锐双眸深深地眯了起来,仿佛鹰隼。
“没有冥界痕迹,也没有厉魂族的痕迹,看来无论地府还是游离在世间的厉魂族游卒都没有发现他已经死去。”杨紫果抬头看着舒一天,“虽然说冥界出现失职也是常事,经常有人明明是自然死亡,但又偏偏超越了他们生死簿的掌控的事情发生,所以才需要尊神国教的殡仪部进行配合,才能人生死轮回维持稳定,但,他的情况仍然很离奇,并不是自然或者普通的意外所能造成。”
舒一天没有说话,而是低着头思考了起来。
大叔平日里话不少,今天的这份沉默,姬珂很清楚,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心中的讶然。
“能够直接伤害到魂魄,是意外死亡的可能不大,这只有修为极其强悍的存在才能做到这一点,除非是本身便对魂魄有着强大杀伤力的魂法师或者厉魂族人,既然神医说没有厉魂族的痕迹,那应该和他们没关系,可要是其余种族的存在,那至少也要达到地阶的力量,尚有可能。”大叔眯紧了眼睛。
唐纸咬紧了牙关,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心神如此地寒冷过,寒声问道:“所以我舅舅,是被人杀害的?!”
舒一天闭着双眼,缓缓颔首。
“怎么可能,陈连环这人善良朴实,从来不惹事生非,怎么可能有人会杀死他?而且还会让他魂飞魄散这么歹毒?!”姬珂愤怒地尖叫起来,怒火让她的壮硕的身躯也在颤抖。
“的确是被人杀害的。”杨紫果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权威的光芒,“关于魂,你们都没有我有发言权,虽然我不知道这位死者的为人,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意外死亡,只能是他者作为,否则绝无可能连魂魄都遭到重创。”
唐纸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冰凉的空气在自己滚烫的躯体内流动,压抑下心中的悲痛和怒火。
一生纯良的舅舅,居然也会有人伤害。
姬大妈抱着伤心欲绝,双眼都已经哭得红肿的唐糖起身,自己眼睛里也已经泪花朵朵,吼道:“什么样的畜生才会伤害像陈连环这样的人?!他为了帮助别人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明明自己过得比我们都惨,明明自己起早贪黑,却在别人困难的时候永远都先想着别人,他是什么样的烂好人啊,什么样的王蛋才对他出手啊!”
眼前的一幕让朱老的心神有些颤动。
不知道是陈连环的死,还是姬大妈此刻这泪人儿的模样,亦或者两者都是,这位仿佛自闭患者的牛肉铺老板双手环在了胸前,最终还是选择缄默不言。
场间极度地冰冷压抑。
唐纸沉默地望着前方的夜空。
父母的死,自己的病,唐糖的病,小吱的死,如今舅舅也已经死去……
苏妲己所说的魔帝之子,所说的“厄运”“浩劫”,此刻若雷音环绕耳畔。以前的他都觉得苏妲己所说乃是一派胡言,是她想当然的结果,因为他始终坚信自己是父母的骨肉,因为就连出生时候的视频,自己前些年都还看过好几遍……所谓的魔帝之子,根本是一派胡言。
然而现在他的心里却尽是苦涩和怀疑,我真的是……厄运么,我真的是……带来灾难的,魔帝之子?
唐纸双耳中响起了嗡鸣声,双眼所见的一切,也变得恍惚,他感到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动,都在扭曲,在摇晃。
我还没有死,可是,这活着的世界,是怎么了……
不,我不是魔帝之子,天帝的神光都扫视过我的身体,我不可能是魔帝之子,更不是什么厄运和浩劫。
他忽然破涕为笑,微笑着将两只手环抱不住的阿姨抱在了怀中,缓声道:“阿姨,您带着唐糖先去休息吧,我们都先回去休息吧。唐糖,唐糖明天还要上课。”
少年忽然的微笑和坚强让场间的压抑又了轻微的变化,让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从刚才的歇斯底里,到现在的冷静,这个少年的转变,出乎人的意料。
“先冷静下来,让思路更清晰一些,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先回屋吧,外面,真的很冷,这个丫头,不可以感冒了。”少年微笑着,他的笑容,依然像是春风一样温暖,恍惚间让人觉得,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