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纸和舒一天站在黑湾码头上游两里地的天桥下,和姬大妈并肩而立,眺望着远处那座支撑着高大灯塔,停泊着两艘庞然商船的黑湾码头。
深夜中忙碌的工人身影如若蚂蚁爬行,远处的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在大江周边则没有任何人影,不过三位并不感到宁静。
旁边风平浪静的京扬运河水底,暗流涌动,数万只受到奔霆獨鳗命令而前来帮他们进行水下搜寻的鱼儿,此刻仿佛是军队一样在水下搜索,水底世界里哪怕是一颗石头下的细节,都逃脱不出他们的搜索范围。
皇都有护城高墙耸立,獨鳗自己自然无法进入其中,以它的气息和体型,还没有走入皇城便会被皇都无孔不入的森严监卫系统所发现,所以它只能传递下命令,让皇都里京扬运河的鱼群,前来协助他们。
并不是龙王,但是却仿佛也拥有着龙王的实权,两江亿万鱼儿,听它一声号令。
看着表面平静的水面,唐纸的后背也和水一样的冰冷,今天和这个夜里他接受了太多让他感到彻骨寒的信息。
姬大妈贴心走上前抚上了他的肩膀,温暖的感觉,令唐纸稍稍得到了些安慰。
大叔默默地叼着一根烟,站在江边,沉默地等待着水下探索的结果。
沉默之中又是几分钟过去,唐纸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几万只鱼要搜寻一具枯骨实际上极为简单,要是舅舅真的如那触须所言是葬身在了这里,怎么会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
心中还在思索,甚至怀疑那条庞然的獨鳗是不是在耍自己们,对面那黑沉沉的斜坡上忽然走来了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
他摇摇晃晃,却又疾步匆匆地来到了江边,对江河对岸的三位视若无睹,然后跪在了一颗石台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江面。
大叔的眉头微微锁了锁,因为他感知到,这位男子身上似乎有两三道淡淡的昊气,不过这昊气极为微弱且紊乱,根本没有被掌控的痕迹,甚至可以断定此人应该连神丹都不曾拥有,否则昊气也不会紊乱如此。
想来这位男子应该是拥有极其稀薄天赋的修行者,虽然体内在天地精华的滋润中有了浅淡昊气,但却连掌控的能力都不曾拥有。
这等深夜,仿佛是犯罪者般的三人相视一眼,神色皆有凝重。
“不用担心,三位不用担心。”一只爪章鱼及时地从水中冒出头来,每一只触手上面都生长着一圈黑色毒囊的它望着面前的三位强者,口吐人言。
“我是龙王大人派遣过来协助你们搜寻地墨黑剑鱿,我住在这片水域已经六十多年了,特地为三人提醒一下,不用担心这个男人,他的这里有毛病。”这条好像是人一样激灵的墨黑剑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这只妖兽仿佛都快拥有了妖怪那等阶层的智慧和神通,它转过头瞧了眼对岸那一直注视着水面,好像变成了雕像的男人,解释道:
“现在天黑看不清楚,但这个男人长相非常俊美,经常有路过的人,都会陶醉于他的容颜,只是他从来都不搭理别人,别人给他钱他也不要,有没有家人我就更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在他的眼里,仿佛这个世界里除了他以外,就不存在任何人。他也十多年如一日,每天都会来到江边,望着江水中的自己。”
“好像是在十多年前,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乘坐一辆公共草犀牛车,在桥上发生了交通事故,牛车不慎坠入运河中,这位女孩也不幸溺亡。失去了挚爱的他就每天每夜地来到这里看着江河,每天每夜都会望着这水中的自己。
而离奇的事情是,随着他对女孩死去伤痛的渐渐消退,加上他真的太好看了,他又慢慢地爱上了这水中的自己,所以住在这一片的人们,每天都会看到,他来到江边看着水里的倒影,说着情话。”
“你们不用在意他,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他就是神经病。”
唐纸不禁看着那道注视着水面的男人。
每个人都是本故事书,每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人生,唐纸没有去给这位擦肩而过的男人做出评价,因为现在的他都面对这重大而艰难的问题。
命运都有坎坷的部分,同病相怜让唐纸对此人有着深深的怜惜感,心中默默祝福,希望他能平安。
倒映着星光的运河水面波光粼粼,看见邋遢大叔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之后,这只谄媚的剑鱿便又迅速地遁入了水下,紧接着开始指挥搜索。
……
坐在凝结着露水的草地上,姬阿姨不顾唐纸的拒绝,贴心地给唐纸揉捏着肩膀,没办法安慰这个少年受伤的心灵,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手段,减轻这孩子心中的负担。
又等了足足半个小时,那对岸河面上的男人还是一动不动,这边上的三位已经等得火烧火燎,姬大妈愤怒地说道:“这么多鱼,这么久都找不到,那什么獨鳗是不是耍你们了!”
唐纸的心脏似乎都要被无数只蚂蚁所啃噬得破烂的时候,水面忽然传来了动静。
“找到了找到了!”墨黑剑鱿对着它们兴奋地挥舞着触手,而在悲痛和深夜的双重冲击下,已经感到了疲惫和迷惘的三位,同时骤然醒过了神来。
“走!”大叔的手掌轻轻拍向水面,这平静的水面当即凭空出现了一片球面的凹陷,仿佛有颗无形的潜水球摁压了上来,在这运河上形成了一片避水的空间。
这是龙水神宗的神术——“辟水神通”。
三人接连跃上了凹陷之中,而后这无形的球体好似是升降台一样,带着他们不断地下降,强大的神术让三人仿佛还处在外面的世界当中,氧气的供给也在辟水空间这无形的结界表面上那若隐若现的神纹的作用下,源源不绝地提供。
失重感包裹了全身,而更多的还是对舅舅下落的紧张,唐纸调整着呼吸,视线无所安放地落在了自己的袖口上。
几秒钟的时间里,辟水空间就抵达了足足四十多米深的运河底部,球形空间变成了上圆下方的半球空间形态,直径有足足十米,宽敞得像是一间水下的房间。
江底松软的泥沙,好像是沙滩般被他们踩在脚下。
黑暗的运河内里仿佛是个魔窟,伸手不见五指,大叔嘴里的香烟并未掐灭,火焰反而变得更加浓郁,成为了一团明亮的火焰,悬浮在他们头顶中央,照亮了水下的空间。
身上散发着晶莹绿光的水母渐渐浮现在了周围,密密麻麻,种群不一的各类鱼群,也呈现在了眼前。一只红色的鲤鱼不慎穿过了辟水空间,掉入了这片空间的内里,唐纸小心翼翼地将无助挣扎的它拾起来,重新送入了江水之中。
“三位随我来!”墨黑剑鱿徘徊在辟水空间外,引领着他们向着更上游的方向游去。
大叔三人紧跟着朝那个方向过去,这辟水空间便也随着它们而移动,始终庇护在他们体外。
大量的流沙从身周滚过,水下这幽闭而枯燥的环境仿佛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划过,走了数十米,便忽然看见其南方有一只体型和野牛相仿的大头灯笼鱼正在朝他们的方向游动。
大头灯笼鱼,顾名思义,有着一颗占了体型足足一半的脑袋,而它丑陋的脑袋前方还有一根骨节结构,其前端悬挂着一只灯笼般的存在,散发着白色的冷光,电源来自于它庞大的身体与河水之间的摩擦,独特的神经就成为了人类概念里的电线。
这庞大的灯笼鱼坚硬鱼尾勾连着一根由水草编织成的绳索,似乎在拖载着什么东西。
而在它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的长嘴鱼,这些鱼的体型都只有人的巴掌大,然而却数量繁多,且基本都为群体生存,来到运河边上垂钓的人,钓到最多的鱼也是这样的长嘴鱼。
这些长嘴鱼此刻正帮助大头灯笼鱼,拖载着一具已经变成了枯骨的尸体。
枯骨的表面上是已经只剩下了破缕的衣衫,再给一些时日显然就连这些衣衫也将随同江流而去。
姬大妈慌慌张张地往前跑了几步,来到无形的结界的边缘,努力瞪大眼睛凝望着那被鱼群簇拥的白骨,能够看清,这显然是人类的骨架结构!
“因为具体的位置已经不清楚,而且水流本身也带着他的尸体更改了原本的位置,一年多来的几次水讯加上随着暴雨而汹涌的泥流掩盖,这才找了这么久。”墨黑剑鱿挥舞着只触手,向三位解释道。
唐纸感到了莫大的紧张和口干舌燥,看向了大叔。
而大叔则探出手轻轻地搅弄了一下手指,一道旋转的脸浪流便卷动向了这具尸体,鱼群惊恐地一哄而散,尸体则在浪流带动下仿佛更大的游鱼,向着他们飞速而来。
靠近结界的时候又不断地减速,然后轻缓地穿过了结界,悬浮在了这没有半点水的辟水空间之中。
唐纸屏住了呼吸,凝望着这具枯骨,即便舅舅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之一,他也不可能通过枯骨就判断出来这是不是舅舅的尸骸,然而凝望着这具尸骸的时候,唐纸的心神无可抑制地荡漾了一下。
那种没来由的直觉,让他感到阵阵迷糊的眩晕,还有压制不下的悲伤。
姬大妈也焦急地围拢上来,咽了口唾沫,把目光寄托在大叔身上。
大叔微微眯起了眼睛,开始缓缓催动御水凡天诀的最高篇章——上化篇。
结界外的一股小拇指粗细的水柱朝着他们飞舞过来,然后迅速地环绕上了这具枯骨,在骨骼上不断地凝聚,仿佛是这具枯骨又重生了血肉,从头到脚地开始生长。
唐纸和姬大妈紧张地注视之中,这具枯骨慢慢地变成了一具水人般的形态,而本来流动的水体忽然开始压缩,本来仿佛是另外一具水傀儡,而此刻又便丢失了水的形态和质感,仿佛变成了真的人。
大叔出神入化的神术顿时根据枯骨复原了尸体的相貌,而看着他的脸,大叔的轻轻合上了双眸。
姬大妈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唐纸的指甲,也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之中。
因为这具尸体的模样,正是……陈连环的模样。
果然,是您。
舅舅的脸庞仍然是如此的平和,慈眉善目,让人心生无限的亲近感,他是丢在大街上便会再也找不到的普通,他身上也没有任何一点的突出之处,他手掌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而骨节突兀,他当年也曾坚挺的脊背,在货物的压迫下已经变得有些佝偻。
他和父母一样,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最普通的一份子,是神明笼罩的土地上,最微不足道的劳动者,而无论在他还是妹妹,亦或者每一个了解他的人眼中,他都拥有着最让人动容的笑容,世界上最动人的真心。
而就是这么一个善良温柔的男人,唐氏最后的亲人,此刻已经变为这样一具枯骨,在冰冷的水底,沉尸将近一年。
唐纸脚步迟缓地走上前,轻轻抱住了这具由水所凝成躯体的尸体,把胸口靠在舅舅的胸膛,缓缓垂上了眼睑。
舅舅下江南的时间是在他们到达皇都之前,这也说明了,在到达皇都之前,舅舅就已经不幸罹难。
姬大妈怒不可遏地尖叫起来,“那个畜生码头老板果然一直在耍我们!我不把他的狗头剁下来!”她强大力量这一尖叫之间,半球形结界周围的所有鱼虾纷纷仿佛冻结般僵硬。
“舅舅,我们回家。”唐纸微笑着抚摸着,这冰冷而虚假的脸颊,微笑着的脸上,泪水长流。
……
枯骨没办法带走,所以在这水下世界采用了火化,大叔的用火焰把棋烧成了骨灰,唐纸脱下衬衣,将舅舅的骨灰小心翼翼地用包好,然后离开了这片葬身了舅舅的江流。
这里是皇都,三位无法展现出他们的修为,只能表现得像是普通人一样,步行离开了此地。不夜城的皇都随时都有人进出,只要身份证件上没有问题,便步存在阻碍。
彻底确定了舅舅的下落和行踪,唐纸原本沉痛的心情里,蓦然之间又多了几抹轻松,至少,舅舅,我们可以回家了。
而那在水边一直静默凝望着江中自己倒影的男人,则从头到尾都没有意识到过他的身边出现过什么人,但在他们离开的不久之后,体内的那几缕充斥紊乱的昊气,终于开始缓缓地流淌了他的全身。
似乎是在响应他要永远留在江边注视自己的召唤,这股沉淀了十多年,终于到来极限编选的昊气彻底失控,骤然之间爆发。
而这无比俊美,比起电视上诸多所谓绝世容颜的明显偶像们还要好看的男子,体内散发出了一道白光,将他的身躯彻底笼罩。
等到白光退去,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而在他跪坐的位置上,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朵水仙花,静默地望着水中的自己,终生终世。
风中飘摆的水仙,似乎是在微笑。
我终于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它看着水中的倒影,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