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复杂的问题是,斗神族少年弛默,之所以能够来到皇都,是因为他收到了请柬,而请柬的发出者是礼司一位小官,顺藤摸瓜没能查出来任何线索,但是实际这就是二皇子殿下的意思。”
“为什么能确定是二皇子的意思?”
“因为这位户司小官在事发之后就选择了革职,并且主动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并且表示事情完全是他的疏忽,本来只是想要应太子殿下的意思邀请各族前来观赛,却忽略了斗神族和人类之间复杂隐晦的关系。这位户司小官嘴里的逻辑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是没有哪位户司小官,会在邀请斗神族参加典礼这么重大的事情,敢擅自处理,必定有大人物在背后撑腰,而这件事情,也只可能是二皇子所为。”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只是无端的猜测,而二皇子殿下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做了事情还不留下任何把柄,外行人不明白,但是我很清楚,这就是二皇子的意思。”
唐纸更加惊愕,道:“这么说起来,一千多年没有露面的斗神族少年会来砸场,其实是二皇子殿下的手笔?”
“嗯。”古步平平淡地点头,“所以你击败了斗神族少年,不只是站在了太子殿下那边,你更是破坏了二皇子好事的人。”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古步平冷笑起来,道:“意义重大。”
他将苍老干枯的手掌环在胸前:
“皇室是李姓的皇室,但天帝其实并不在意到底哪一位继承皇位,一千六百年前李元帝废长立幼,所有官员都惶恐王朝大乱,但实际那一年风调雨顺,而新立的太子李元化登基之后,王朝更是走向了更大的经济繁荣,精灵族的经济实力都被我们压下了一头。
长子继承是一直以来的皇室不成文规定,但也不是不能逾越的天堑。
对于皇帝而言,最重要的便是龙颜,颜面的折损,比起很多的进攻都要有效。
而且,摧毁一个人不一定需要给一刀致命,也可以细水长流,摧毁一位太子,何尝不是如此?”
唐纸深深地抽了口气,这王朝至尊们之间的潜规则,第一次呈现在他的面前,也远比他感知中的生猛,他感到自己肠胃,无限地冰凉。
古步平的眼中也出现了两丝锋芒,对于二皇子殿下所作所为的不满,便不留余力地彰显在了目光之中。
“花这么大力气,让斗神族的少年出现在擂台,不只是为了让二皇子折损颜面,更大的深意在于,两大种族之间的立场问题。”
唐纸蹙着鼻尖,“立场问题?”
“嗯。”古步平点头,“一千多年没有露面过的斗神族出现,把太子殿下的ChéngRén礼破坏得一塌糊涂,太子殿下的性格极有可能就做出过头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因为太子殿下,而让两大种族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尖锐,太子殿下极有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而失去陛下的宠爱,而他二皇子,便有机会从中得利。”
听着这段惊呼耸人听闻的言论,唐纸感到了无比地震撼,呼吸都轻微地加速。
加冠礼结束了这么久,唐纸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位斗神族少年的出现,里面还有如此的深意。
本自同根生,这位二皇子居然会为了皇位,而拿着王朝的未来,拿着种族关系这么重要的筹码,去做这么可怕的一场豪赌?
“二皇子殿下,不喜欢下棋,喜欢游山玩水,但是我一直觉得,他是王朝里最会下棋的人,因为在他的眼里,任何人,任何物,都可以成为棋子。他也真的,下得一手好棋。”
可能是因为讲述的内容太过大逆不道,也可能是因为这些本来就没有道理的推论本来就烧烤人舌,才喝了水的古步平又有些口渴,端起水瓶把剩下的半瓶水一并吞下。
唐纸手中的矿泉水瓶在他无意识地用力间轻微地变形,塑料揉捏的声音清脆刺耳,他盯者蓝白色的花格地毯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那座恢弘的城墙都已经于眼前顶天立地,从两侧的车窗望去,都已经只能看到墙壁仿佛山脉般朝着两侧延展,仿佛两只阔手,把后方的雄伟城池怀抱其中。
唐纸抬起头来:“所以,二皇子殿下要对我动手,我的处境其实比我预想中的还要艰难?”
古步平轻微合双眸,缓缓地点了两下头。
唐纸抿了抿嘴唇,眉眼也凝重如刀。
万万没有想到,刚刚才结束了钟炎的麻烦,自己又陷入了另外一个巨大的困境当中。
皇室是什么人?整个王朝都是他们的土地,自己一个区区小名,怎么可能会是一位皇子的对手?
片刻后,心情沉重的唐纸仍然舒展开了脸色,微笑着感激道:“谢谢您的提醒我这么多。”
古步平矍铄的双眸凝望着唐纸的脸颊,他脸的笑容的确有着让人亲近的魔力,老人的心神也略微地开阔了些许,沉默了几秒后,问了一个对唐纸而言无比重要的问题:“你觉得,太子殿下,是你的朋友么?”
唐纸怔了怔,问道:“您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无可厚非,太子殿下给了自己很多帮助,无论是钱财还是各种珍贵的修行药物,都是唐纸原本的能力所不能触及的,这些日子以来也多次邀请过唐纸参加高层社会的活动,但是要说是不是朋友……
唐纸从来没有天真地认为过自己能和太子殿下成为朋友。
自己才来到皇都的时候,文天星和镇安司在蟒车内对他们展开了调查,文天星给了唐纸不小的许诺,但那时候的他就很清楚,自己这样的人,和这些王朝里真正的大人物之间有多大的距离。
和这些人成为朋友,尤其是和未来的帝皇成为朋友,唐纸再没有封存,也从不会去奢望这样的可能。
马车被护城军的空中部队拦截了下来,三位军人骑乘着双翼白马,来到了车窗边,要求证件检查。古步平拉开车窗,从里面递出去了自己的身份牌,几位军人当即肃然起敬。
“见过古院长。”
古步平摆摆手,接过证件后再关了窗户,当几位军人让开空中道路后,这匹对于王朝交通规章制度已经轻车熟路的马儿又自动加速,带着车厢中的两位越过城墙,投向城外被黑夜包裹的皇都外环。
这已经是今夜第二次出城了,唐纸收回望向黑暗山川的视线,望着身侧这位再度开口的老人。
“今夜我是奉太子命令前来接你的。”
唐纸颔首道:“还请您替我写过太子殿下。”
古步平摇摇头,道:“我刚才告诉你,太子殿下不是什么愚蠢的人,因为我在他身边很多年,太子殿下很小的时候,我便教授他箭术,我很了解他。殿下很聪明,以前的他的确经常做些蠢事情,但是随着他慢慢长大,他已经越来越聪明,只是,他不喜欢展现他的聪明而已。”
车厢内里的明亮和车外的黑暗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让外环的冰冷山川格外地冰凉,老人的话音也在慢慢地变得悠远。
“这个世界,规则无处不在,皇室也有皇室的规则,二皇子殿下无论再想当皇帝,他也不可能造反,因为天帝在,这个世界就永远只能由李家作为帝皇,这就是一条法则。二皇子殿下怎么闹都不会越过这条法则,所以陛下也会允许他们这样闹下去。”
“太子殿下也在遵循着他的法则,而太子殿下所在遵循的法则是,他在等二皇子殿下出现致命失误,再或者,什么失误都没有状况下,他平安登基。”
古步平把手中已经喝光的水瓶丢到了空荡荡的垃圾桶里,手指抚摸着怎么也都抚平不了的眼角,接着道:“所以太子殿下与你结交,本意并不是在和你交好,而是,他把你也当成了棋子。”
唐纸仿佛雕像般愣住。
“是,你的天赋固然很好,固然是了不起的天才,这也都是原因之一,和你交好的确也为太子换来了不少的赞誉,但是这些都并非是太子与你交好最关键的原因。”
“关键在于,和我交好,就是在气二皇子殿下?”唐纸直言不讳道。
古步平轻轻地点了点头。
“加冠礼一战,你破坏了二皇子殿下的计划,太子殿下接机和你接近,顺理成章也合情合理,而同时,这也是对二皇子殿下的回击。殿下越是和你接近,你在二皇子殿下眼中就越是刺眼。
太子殿下需要与你亲近来作为回击二皇子的方式,也需要你作为工具之一,将二皇子殿下逼到那条所谓的规则线之外。”
作为太子殿下身边的人,这位伟大的皇学院副院长,却正在和太子殿下手中的一颗棋子,谈论着这无比私密又隐晦的内容,言语触及,足以惊动四野。
晚风没办法吹透马车的车厢,但是唐纸却感到,体表的温度在慢慢的下降。
所以自己在太子殿下的眼里,其实,也只是工具么?
回想起太子殿下那张高傲,但对自己时又保持着微笑的脸,想起他给自己的一切,一次次的邀请和交际……
所有都变得无比的讽刺。
现实太过薄凉,少年本来就略显单薄的身子,感觉到这即将来临的夏天,分外的彻骨。
……
……
黑夜中所有灯火都已经熄灭的水井湾,出现在了视野的前端,在黑黝黝的山野当中,这片老旧的社区,就像是被岁月抛弃的岛屿,孤零零置身在时光的海洋。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唐纸看着老人的脸颊,又重复了一遍:“您明明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理应站在他的利益面才对,您为什么要把这些机密都告诉我?”
这一次轮到古步平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少年这张清秀的面门,道:“因为我很喜欢你身的纯粹,也很欣赏你的天赋。”
飞马车慢慢地盘旋在水井湾的空,盘旋着慢慢地降落,车厢内里的术器开始明亮起来光芒,减缓掉降落到来的失重感。
“皇学院的院长,名义是万里剑神,但剑神大人大隐隐于市,从来不曾管过皇学院,所以可以说我一直才是皇学院真正意义的院长。
皇学院成立时间不长,但是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的孩子了,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
“像我这样命苦的孩子?”唐纸苦笑一声,下意识地扬了扬自己的手腕,这黑色护臂遮挡的,就是那夺命的黑色牡丹花。
古步平轻轻地笑了笑,看着随着飞马车盘旋降落,窗外如同螺旋一样飞的水井湾老旧楼宇,算是默认了这一部分。
“我很喜欢你身的纯粹,你的真挚,不骄不躁。可能你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是这就是事实,我很喜欢你这孩子。”
马车平稳地停在了水井湾的大门口,半敞开的大门送别了唐纸不久,又迎接了他回来。门口那只大黄狗嗅到唐纸的味道,奋力地摇起了尾巴。
“我也是棋子,但是总归还有些权力在手,我不希望你这样好的孩子,被他们彻底地摆弄,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今夜国师选择站队,站到了太子这一边,你被捕的消息也是国师传递给的太子,这会让二皇子殿下更加地愤怒和疯狂,你要做好准备,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亦或者还是什么都不发生。”
“同时,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在告诉你,不要去想太子殿下会不会在这件事情帮助你,他不是你的朋友,只要能够帮助他在这场较量中胜利,他甚至乐意于看到你的牺牲。”
古步平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这位少年天才,似乎也看到他这注定多舛的命运,道:“在皇位面前,一个天才,什么都不是。
孩子,好好把握好自己的命运。”
……
……
站在水井湾的大门口,唐纸挥手,送别了这位本来是奉命接送自己,表达所谓的殿下善意,但实际却阳奉阴违,把那位高高在的太子的心思,都吐露给了自己的慈祥老人。
黑夜里面,因为老人的存在,而出现了一盏明灯,这也是这个深夜里,他所感受到的最大的温暖。
飞马车消失在夜空当中,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要天亮的皇都,显得分外地冷清,少年面对多少磨难仍然保持着纯粹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丝的韧性。
少年的拳头,缓缓攥紧。
凝望着空中渐渐淡化的月牙,日神赤公即将占据这面天空,少年不禁呢喃道:“掌握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