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初三,戌时,澄阳楚府灯火通明。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一群饭桶!”议事厅里,楚鹏举这位武林泰斗此时双目血红,须发皆张,大袖一拂,将手边的茶杯茶壶哗啦啦打落一地。
陪侍的丫鬟瞥着议事厅里黑压压跪倒的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老爷发这么大脾气,在她印象里,老爷虽素有威仪却极少动怒,如有怒气十之九是朝二公子去的。二公子的确不成器,但长得的确叫人欢喜。她想到此处,不禁耳根有些发红。转过念来,见那散落一地的瓷器碎片,一时不知该不该马上上前收拾。
不过未及她有所动作,老爷已经一步踏上了碎瓷片,抬起一脚把跪在最前面的李管事踢成了滚地葫芦。接着就是一声怒喝:“李延年!你在朔望城的人呢?赵钱孙那个王蛋在干嘛?”
李管事趴在地上,几乎要把头磕进泥里,颤声道:“回禀老爷,朔望城内外布置的暗桩眼线被人全部除去,估算时间,应在......应在公子到达朔望城五十里之前。”
“全死了?那一直暗中盯着大公子的人呢?”老爷又跨上一步,一把把李管家从地上拎了起来。
“也...也死了,我怀疑楚府,有叛徒。”李管家战战兢兢,声音微不可闻。
楚鹏举扯着李延年衣襟,几乎把他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道:“那赵钱孙那孙子呢?他怎么没死?咱在朔望城的人都归他管吧?”
夜已经深了,一弯新月在乌云掩蔽下微不可见。此时朔望城的某个深巷里,却还闪着一星火光。
一个破面摊,一盏破油灯。灯下一个干瘦的人影正抱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嗦着打卤面,面和汤的味道其实都不敢恭维,但这个人还是吃得极为认真,一根接着一根,仿佛吃完这顿已不知下顿。灯光闪烁,这个人赫然就是白天在风波楼与赵五对坐的钱波。
钱波突然“咦”了一声,停下了吃面的动作,然后眯着眼从面碗里挑出一根粗硬弯曲的毛发。他细细打量着筷头上的这根毛发,愠怒道:“掌柜的,你是不是看这面又咸又素,偷偷地给我加了料啊?”
一个和钱波一样干瘦的老汉闻言从昏暗的面摊后面探出身来,脸上挂着笑道:“客官,我这面虽然素了点,但胜在价格公道,现已是深秋,连苍蝇腿都没有,哪敢给您私加什么料啊。”
“那你看这是什么?”钱波几乎把筷子递到老板眼珠子上,“我看你这老汉一头华发,没想到某些地方倒是年轻得很,毛长得又黑又亮,说不定能老树开新花,来年再添个大胖小子。”
那老汉向后退了一步,尴尬笑道:“客官莫要说笑,小老深夜挣几个小钱不容易,这想必...想必是大风刮来的。”
“哦?深夜挣钱不容易,那你为何把摊支在这人迹罕至的断头巷中?”钱波神情一敛,起身递筷,不离老汉眼珠。
老汉已退至面锅之前,身后蒸汽升腾,火光摇曳,神色闪烁不定。
“客官有所不知,小老在此支摊已有年头,生意虽不算好倒也勉强度日。”老汉伸手擦拭额头,似也化解了筷子的攻势。
“对对对,有些年头了,光顾你的皆是熟客,你负责传递消息,不知鬼童与血影是否在你熟客之中?还有满天星设在朔望城的分会到底在何处?”钱波收了攻势,将手背于身后,追问道。
“小老不知客官在说什么。”老汉亦放下手,在围裙上擦拭。
“哈!还要装傻!这面里下的蒙汗药都能药晕一头牛你跟我说你不知我在说什么?”
钱波话音未落,火光一闪,那老汉双手一扬,两蓬银针向钱波暴射而来。钱波一手抄起面碗,连汤带面迎了上去。一阵叮叮当当,银针尽收碗里。那老汉趁钱波收针的空档已转身从面摊里摸出两把剔骨尖刀,握法一正一反,向钱波杀来。
钱波一手握筷,作判官笔法,左截右拦,避实就虚,只击他刀背与刀身,一时以两根竹筷与这老汉斗得难解难分。老汉见他好整以暇,不由焦急,刀法更加凌厉,招招往要害招呼。两人在巷中飞转腾挪,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我看你实力,不过满天星银牌杀手,待我将你活捉再慢慢炮制你!”说着钱波握筷手指一屈一伸,一根竹筷暴射而出击穿老汉左腕。老汉“啊”了一声,一把尖刀坠地,却不退反进向钱波怀里欺来。
钱波心中暗叫一声:“来得好!”正欲打折他右腕并将其拿下之时,忽听巷角传来一声:“钱兄,我来助你!”一把鬼头刀已朝老汉头顶立劈而下。钱波知是赵五,急切之间只能一手托开赵五手肘,以免他劈死老汉,一手格开老汉来刀。老汉乖觉,顺势一刀划向赵五颈项。赵五那招“力劈华山”势大力猛,难以变招,眼见命丧老汉刀下。钱波顾不得许多,一肩将赵五顶开,“刺啦”一声,前胸瞬间多了条血口。
“快退!”钱波轻咤,示意赵五退后,又欲迎向老汉,突然后心一凉,一截鬼头刀从自己的心口透出。老汉亦一刀插入他胸口。
“赵钱孙呀赵钱孙,没想到小老这步棋吧?”老汉双手握刀死命在“钱波”胸口搅动,他左腕上穿着一根竹筷,自己疼的龇牙咧嘴,“为了诱你上钩可费了组织不少心思呢!”
赵钱孙双手握住胸口的刀,一脚踢开老汉。老汉就地一滚,站起身来。赵五也撒手后撤,僵立于墙根之下。
赵钱孙踉跄几步,扶桌站定。油灯发出微弱的火光,映得他的脸色格外的惨白。
“赵五,为什么?”他现在都不敢相信,赵五会是满天星的人。
“钱兄,老母在他们手上,我没办法。”赵五隐没在火光之外,声音酸涩。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老母在早些时候就与老家的那两间茅屋一起在一片冲天的火光之中彻底化为灰烬了。
“好,好,你做得很好。”赵钱孙不知为何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这段时间的事情,乃至平生之事都开始明晰起来。
赵钱孙,本名赵四。岁那年家乡逢灾,地里颗粒无收,父亲与三位哥哥姐姐相继饿死。他看着襁褓里的弟弟,决意卖身为奴,换得一些米面让母亲弟弟活命。几经辗转,他被卖入楚府,管家嫌他名字不吉,隧改名赵钱孙。他虽出身低贱,但胜在聪明伶俐,很快被选入楚府死士,得以修习高深武功。多年来,他出生入死,谨小慎微,终于成了楚家在朔望城布线的头领,似乎他的人生就此平顺了起来。
然而十多日前,他的人生迎来了转折。大公子挫败满天星东岭分会,正往朔望城来,他早已分派人手于朔望城内外布下暗桩以防不测,直至城外五十余里,官道野道,皆有布置,更派了人手接应公子身边的暗线。他细想也该万无一失,故独自前往风波楼探听消息。在这个城里,他有另一个身份,叫钱波。
那天他在风波楼前,见到了一个押镖至此的小镖客,他卖着力气忙着卸镖。虽然天气已凉,他却光着膀子。这本来很寻常,但赵钱孙看到了他背上不寻常的胎记。于是他上前搭话,得知他叫赵五,家中尚有老母。大概在此时他已坠入了满天星的网中。
这十来天,他无心布防,有空便于风波楼与赵五喝酒吹牛,好不快意。直到早上在府衙见到大公子的尸体,他睚眦欲裂,感觉天旋地转。他联系部下,竟无一人现身,情急之下只能先传讯各地报知消息。晌午,他约赵五风波楼相见,本欲如实相告,好了无牵挂,今晚独闯龙潭虎穴。没料想,这一切竟是为他做的局。
油灯在秋风里呼呼闪闪,赵钱孙拉回思绪,倚着桌子缓缓坐倒,“扑”地一声拔出胸口利刃,丢还给老汉。鲜血瞬间从伤口处喷涌而出。赵钱孙不管不顾,使出最后的力气对老汉说道:“我赵钱孙认栽了,但求你们能放赵五一条生路,放他归家去吧。”
老汉接过刀,端详着刀上鲜血,默不作声。
“罢了,罢了......”赵钱孙仰面一声长叹,便彻底没了声息。
赵五“扑通”一声跪倒在赵钱孙脚边,一声不吭,只是磕头。
“嘿嘿,后悔了?你做得非常好,至少我很满意。”老汉慢慢走近,笑容残忍,“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赵钱孙,也就是钱波,是你嫡亲的哥哥呀!”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刀子已然由上而下从赵五背后插进了赵五的心窝。就在同时,本该殒命的赵钱孙双目圆睁,手中竹筷激射而出,没入了老汉眉心。原来赵钱孙怕老汉对赵五下手,硬吊着一口气待老汉靠近施以最后杀招,但还是没能阻止老汉对赵五痛下杀手。
断头巷内,一星油灯火光闪烁,隐隐照出一幅诡异的画面。朔望城夜凉如水,除了墙头野猫,谁也不知此地有三条人命在夜色里悄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