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并不是真正的张宁?”
芸娘揉着手腕上被麻绳勒出的血痕,出乎意料,她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晏宁说道:“是的,具体原因我无法向你说明,不过我保证,很快就会搬离这里。”
芸娘站起身,蹒跚着走动着,活动肢体,目光哀哀道:“其实该走的是我,我是个不祥之人。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准备去金陵投奔一个以前的姐妹。”
晏宁看着她消瘦但不失美丽的容颜,由衷道:“想通了就好,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
“不用你教我,院里那个小娘子,又是你从谁家骗来的?”芸娘狐疑问道。
“一言难尽。”于是晏宁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省略了郑恩替他出钱的事,只说是京中长辈帮忙。
知晓了温柔的来历,芸娘大为感同身受:“这丫头遇到你,是她的福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她的身世已经很可怜了,被父母抛弃了一回,可不能再跟我一样,被郎君再抛弃一回。”
“假如我不娶她呢?”
一听这话,芸娘自嘲说道:“那请宁哥儿你把她也绑结实了,我们风尘女子也有几分骨气,你给她赎身却又不要她,不是作践她吗?”
晏宁头大如斗,古代女人的价值观比男人更加匪夷所思。听起来有些像货物,每经手一次,就贬值一些,为了让自己不再贬值下去,用自杀来保全自身价值。
温柔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晏宁不告诉她,她就不问。芸娘淘米做饭,她跟在一旁,仔细观察每一个步骤。
见她模样可爱,芸娘一笑:“不要着急,慢慢学,我刚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也不会做饭。”
温柔吃了一惊:“你也——”
同病相怜,芸娘以过来人的口气说道:“咱们俩的经历相似,你比我幸运,还没真正入行就遇上良人。三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小吏,以为遇到了良配,于是花光积蓄自赎嫁给他作妾室......”
“想不到姐姐你的遭遇这么坎坷。”温柔眼泪汪汪,既为芸娘的经历感伤,又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彷徨。
芸娘摸了摸温柔缎子似的柔发,叹息一声:“妹妹,我落到此地步,主要是因为两点。一点是选错了男人,家穷一些也无妨,身体一定要好。还有一点是没有诞下子嗣,妾室没有继承权,我若是有了一儿半女,也好继承这处宅子,下半辈子也就有依靠了。”
温柔似懂非懂,还在琢磨话中的意思。芸娘耳语道:“今天我睡书房,把主卧让给你们,懂了吗?傻妹妹。”
温柔的颈子连着耳朵瞬间成了粉红色,咬了半天嘴唇,细若蚊蝇的说道:“好吧。”
晏宁的观察力何等敏锐,吃晚食之前就发现芸娘在收拾起居室,又观察到温柔的神情似羞还嗔,当即就明白了几分。
吃完饭,芸娘一边抢着收拾,一边说道:“你们俩都去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
晏宁擦了擦嘴,站起身道:“我跟先生约好了,晚上前去上课,你们俩睡主卧就行了,我可能不会回来。”
看着晏宁头也不回的走了,温柔神色一黯,芸娘轻笑道:“傻妹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迟早会回来的。”
对于晏宁的来访,窦仪既是高兴又是欣慰,知耻而后勇,弟子如此上进,老师又怎能藏私?于是挑灯夜读,讲授了许多独到见解。
等到晏宁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天了,估摸着她俩已经睡了,习惯性来到书房。一推,门没动,用力一推,门还是没动。
“芸娘,把门开开!”
良久,屋里回道:“走错门了。”之后任凭晏宁如何叫喊,芸娘都不再理会。
天寒地冻,院里起了一阵风,晏宁只穿一件单衣,冻得一个哆嗦,忙不迭往主卧去了。
门没锁,轻轻巧巧进了门,脚步静悄悄的,没发出一点声音。晏宁借着从窗棂透过的月色看去,两床被褥,一个整整齐齐,一个微微隆起,枕头上披散着青丝。
晏宁松了口气,心道,哥们我此番只为睡觉,不图其他,同床,但不入身。无论温柔有任何要求,我都敬谢不敏。
刚刚躺下没一会,温柔说话了:“宁哥哥,你是不是嫌弃我?”
晏宁假装没听到,接着睡了一会,他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小柔,你怎么哭了?”
“我心里难过,虽然咱们离得很近,可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宁哥哥了。”温柔背过身去,幽幽道。
晏宁心中苦笑,我还不是怕你发现我并非真正的晏宁,此刻倒不能刺激她,得想办法哄哄她。
“小柔,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你,娶你为妻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
温柔翻过身来,眸子亮晶晶的,惊喜道:“真的吗?宁哥哥,那你为何如今对我这么冷淡?”
“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晏宁眼珠一转,又说道:“我为了给你赎身,欠下了一笔巨债,在没有还清债务之前,我不能拖累你啊!”
黑暗中许久没有回应,过了一会,一只柔软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晏宁的手。
“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咱们一起面对就是,宁哥哥,我都听你的。”温柔的声音软绵绵的,糯糯的。
见少女的情绪有些低落,晏宁清了清嗓子:“咳咳,小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叫宁采臣的书生,一天晚上他赶路经过兰若寺......”
清晨,晏宁带着温柔出门。任务结束了,张家的宅院无法再住下去,他们亟需租一处房子安身。
出门之后,晏宁就不打算回去了。给芸娘留下十贯,再去掉丧事开支,一开始卖驴的钱还剩下六贯。
六贯铜钱,一叠书籍,还有一个小姑娘,这就是目前晏宁身上的全部家当。
汴梁的房价很高,一栋一亩左右的普通民宅就至少要五千贯。张明德家看似贫穷,其实一点也不穷,汴梁大部分人都租着别人的房子,而他那处宅院却是他自己的。
据芸娘透露,张明德的房子是在十五年前买的,作价一千百贯。到如今,价格翻了几番,有人出六千贯他都没卖。
晏宁打听过,他现在的月薪是三贯多一点,假如一年攒二十贯的话......三百年。他奶奶的,宋朝都灭亡了,他得活到元朝去!
“官人,你是不是累了?”温柔关切的踮脚用手帕在晏宁额头上擦了擦。
古代女孩单纯,认为两个人一起牵手就算确定关系了,称呼的转变也就在情理之中。晏宁纠正几次无果后,也就由她了,话说回来,感觉还挺好的。
晏宁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没事,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房子,要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
“只要和官人在一起,就算是租的房子也是我们的家。”
两人边说边沿着州桥东大街往前走,过不多时,前方人声嘈杂,热闹喧天。一座寺庙的山门上挂了一块牌匾,“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每月举行五次万姓交易,即市集,它不仅是寺院,也是一处“大型商场”。
温柔的眼中闪着光,她很少外出,只听说过大相国寺的热闹,却从没见过。
“走。”
晏宁拉着温柔往人堆里挤,大门与二门之间是一块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场地,赶着车、挑着担的小贩一字排开,贩卖的都是飞禽走兽类的宠物。
“看一看啊,上好的波斯猫,毛色洁白如雪......”
“正宗松狮犬,听话又可爱,三十贯拿走!”
“蜀中特产貔貅,味道鲜美,肉厚可口......”
晏宁定睛看去,那被称作貔貅被关在木笼子中的,不就是熊猫吗?原来在宋朝,这玩意是可以吃的。
温柔的目光已经黏在一只只宠物上移不开了,晏宁不敢多呆,走马观花逛了圈,进了二门。
一溜彩棚下面烧着滚开的六口大铁锅,熊熊火苗热气逼人,锅里熬煮着米粥。一群乞丐排着队伸长了脖子用力的嗅着香气,喉头滚动,手中的碗筷敲地当当响。
几个年轻僧人拿着大勺派粥,口中念念有词,晏宁知道,这就是大相国寺开设的义铺了。
除此之外,二门之内售卖的多是生活用品,如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晏宁心想,在大相国寺附近租房不错,买东西也方便。
进了三门,就是大雄宝殿,两边摆放着姿态各异、金银铸就的佛像,层层叠叠,足有数百个之多。殿各楼宇,雾气缭绕,庄严肃穆。
晏宁带着温柔从角门出去,找到了一家庄宅行,也就是宋朝的“房产中介”。
汴梁是数朝都城,天下人向往的繁华之地,自然有无数的“京漂”停留此地。这么多人买不起房子,只好租,于是庄宅行应运而生。
历史上著名的苏东坡,就因为买不起房子,做了几十年的“寓居翁”。
“你们二位,是想租多大的房子?”一个牙人上前笑眯眯问道。
“我有几点要求,第一是安静,周围环境要好。第二是离大相国寺近一些,房子嘛,倒不用太大,够两人吃住就行了。还有,价钱不能超过三百文。”晏宁掰着手指说道。
牙人心里暗骂一句,有这么好的房子,老子自己就住了,哪里轮的到你?
当然,客人提要求,他是不会说没有的,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把坏的说成好的,把没有说成有。
牙人眼珠一转:“正好,有一处房宅,独门独户,非常适合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