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乱纷纷中,被卫程腹诽不争气的卫襄,像只即将被烧熟的大虾一样在床帐里打滚。
滚烫滚烫的热意像是一把火,烧的四肢百骸都发软。
如果此时来点儿盐,再撒一把胡椒粉什么的,自己大概就能散发出烧烤食物的香味儿了。
要是被师父知道她身为蓬莱弟子居然被冻到得风寒,一定又会痛斥她不学无术吧?
卫襄迷迷糊糊地想着,鼻端却嗅到了苦巴巴的汤药味儿。
这药……不喝也知道定然很苦啊。
卫襄眼睛都没睁,拧着眉毛转过身,将脸埋在了被子里表示抗拒:
“不喝。”
端着药碗的香兰就只能将手缩了回来,为难地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卫国公夫人。
小女儿最怕喝苦药,身为亲娘,卫国公夫人自然是知道的。
自小小女儿生病喝药,那都要人仰马翻闹一场的,好在小女儿身体强健,寻常不生病的。
不过这一生病,就真是如同摘了她的心肝儿。
卫国公夫人心疼地上前,坐在床边,将女儿滚烫的身子掰了过来搂在怀里耐心哄劝:
“襄襄啊,娘亲知道你怕苦,可你这身上,放个鸡蛋怕是都能给烙熟了,不喝药怎么行?”
“我也听你哥哥说了,都怪那尉迟嘉缠着你在雪地里说话,娘亲回头跟你姨母说说,让皇上申斥他!娘亲也骂过你哥哥了,都怪他跟过去的晚,才让你多挨了一会儿冻!回头娘亲让你爹爹再揍他一顿!”
“来,起来,我亲手喂你喝药好不好,乖啊!”
候在外面陪着太医的卫程眼泪都要下来了,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已经很努力地防着尉迟嘉了,可自己的妹妹不争气,他能怎么办?
卫襄原本只是迷迷糊糊抗拒喝苦药,可这会儿被卫国公夫人这一揉搓,也清醒了些。
勉强睁开眼,灯光下妇人柔和慈爱中带着焦虑的脸庞格外清晰。
她忽然眼底酸涩,上辈子娘亲弥留之际,她说过的,只要娘亲能好起来,她以后都听话的。
她爬起来去接香兰手里的药碗:
“我喝!”
久违的苦涩药汁一入口,卫襄差点吐了出来,但她还是捏着鼻子一气儿喝完了。
随后一群人围着她乱纷纷地给她拿清水拿蜜饯,又是一通折腾。
折腾完了,卫襄也感觉累极了,忍着胃里的翻腾窝进暖和的被褥里,闭上眼睛再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卫国公夫人侧耳听了一听,听女儿气息逐渐安宁绵长,似乎是睡熟了,这才放心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直到屋子内内外外的声响全都消失不见,卫襄才睁开了眼睛。
因为高烧而越发亮的吓人的眼睛,在特意被调暗了些的灯辉里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雪白的手腕从被子里伸出来,摸了摸枕下,那个海螺还在。
她又朝着一边儿摸了摸,摸到了毛茸茸的一团。
欢喜的笑意顿时浮现,她转过头看着蜷缩成一个团子呼呼大睡的小花。
“这次我生病你居然能守着我了,可见你的良心还是有的……”
她欢喜地自语,将小花拖进被子里抱在怀里,像是找到了最稳妥的依靠,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从前我生病了,你也是这样守着我,那会儿你可是整夜整夜地不合眼呢……不过如今你还太小,瞌睡嘛也是肯定的。哎,真是怀念从前的那个张大夫呢,他有个方子,煎出来的药一点儿不苦呢……”
卫襄不怀念前世自己遭遇的一切不幸和绝望,可她怀念那不幸和绝望中,陪伴着她的小花,和她一心求死不肯喝药的时候,那个张大夫开的药方子。
那会儿姐夫已经当上了皇帝,她已经五十多岁,成了柱国公府安享尊荣的太夫人了,也发过一次热,烧的整个人昏过去了好几次。
太医来开了药,她只尝了一口,就打死不喝了,毕竟那样的人生也太没意思了。
后来,还是她的嗣子,那个年过四旬,面容严肃的新任柱国公,带着妻子儿女,端着药碗跪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的小花一字一句地道,母亲若是不肯喝药以致病故,那儿子就只好将母亲生前所喜爱的一切死物活物,一起陪葬母亲于地下。
那句明目张胆的威胁忽然就因为这哭得人舌头发麻的一碗药,从模糊的记忆里浮现出来。
那大概是除了小花之外,她在偌大的柱国公府里得到的唯一关切。
回想起来那明明生活在一个府邸里,却始终像是完全隔绝两个世界的嗣子,卫襄却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
“……小花,其实其实他也算是个孝顺的孩子。他明明知道我最喜爱的只有你,我肯定舍不得你死。好在,那碗药,真的一点儿都不苦。”
外面的风雪声伴随着炭盆儿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让这漫长的夜更加静谧起来。
似乎是被小花呼呼大睡的姿态所感染,心内的这一点儿感慨淡去之后,卫襄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个时候那个张大夫怕是还没生出来,罢了,那个方子还是别想了。”
卫襄咕哝了一句,药力发作上来,终于是沉入了昏沉的梦乡。
翌日清晨,风雪慢慢地停了,朱太医再次殷勤地前往卫国公府复诊。
转过长街,马车眼见着要驶入卫国公府门前的大街了,却被人拦住了。
被风卷起的冰尘雪沫里,一道颀长的男子身影长身玉立。
隔着马车车窗的帘子,朱太医一眼瞧出那是柱国公世子,毕竟京中权贵家中,就数柱国公府他跑得最勤。
他连忙殷勤地下了马车,上前行礼:
“这天寒地冻的,世子爷可是有事儿跟下官说?直接让人来告诉下官就是了,何需劳动世子冒着严寒出来?”
听他说得客气,披着烟灰色大氅的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谦和笑意,如同冰雪乍融。
如珠玉一般莹然生辉的男子轻轻抬手,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纸封:
“这是我偶然所得的一张治风寒的方子,朱太医可斟酌着给卫二小姐用,若是她问起出处……朱太医照实说即可。”
饶是朱太医一个年过半百的大老爷们,都忍不住被这种惊艳之光闪得眼皮子跳了跳。
至于方子,柱国公世子自己都病得要死了,还能有什么好方子?
朱太医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也没敢细看,嘴上一叠声地道谢。
直到进了卫国公府再次提笔开药,朱太医才将那纸封抹了出来,将里面那张药方细细琢磨了一番。
等放下那张药方子,朱太医眼睛都亮了——这方子不但药效好些,煎出来的药汤绝对不苦呢!
这药方,不会是为卫二小姐量身定做的吧?
朱太医提笔,唰唰唰地将药方原封不动地抄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