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国公府。
冬日的风从庭院里掠过,亭子四周悬挂着的夹棉帘子被风撩起,露出亭中银白色锦缎披风的一角。
端着茶点的婢女正要将手中的茶点送进去,就听到一声夸张的怪叫:
“尉迟嘉,你没搞错吧?你真的就那么急赤白脸,不管不顾地纠缠上去了?你是不是傻?”
高亢的怪叫声惊得婢女手一抖,托盘差点落地,刚刚要踏上台阶的脚也缩了回来。
听这话音儿,怕不是什么好事,她还是先避一避吧。
婢女伶俐地转身,很快走得远远得。
亭子里,一身石青色锦袍的圆脸男子对着坐在对面的尉迟嘉连连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回来这两日,听人说你如今特别不要脸的时候我还不信,啧啧,亏我为了你还差点儿跟人打了一架,说你绝不是这样的人——你真是,真是……你说说哪有你这样傻的啊?”
尉迟嘉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仍旧镇定,半掩在衣袖中的双手,却不由得攥紧又松开。
“从前,她也是这般待我的……”他似乎很茫然地说道。
“她死皮赖脸缠着你,所以你就喜欢上她了?哈哈哈,真是笑死个人!”
他对面的男子差点笑岔气儿,圆圆的脸上,眼睛都眯得快看不见了:
“尉迟嘉,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真的是因为她死缠烂打,你才喜欢上她的吗?我说你早干嘛去了啊,矫情啊?”
笑完了,他才重新沉肃了脸色,敲了敲面前坚硬的大理石桌面:
“尉迟嘉,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真的良心发现喜欢上她了,还是顶不住宫里的压力,才委屈自己就范的啊?”
这一次,尉迟嘉没有半点儿迟疑,很快摇头:
“都不是,是很久以前我就喜欢她。”
“我不信。”想起自己妹妹秦涟涟委屈可怜的样子,秦清海斩钉截铁地反驳了回去。
他圆圆的眼睛盯着尉迟嘉:
“你从前对卫襄避如蛇蝎,如今说这话,是个人都不会信——再说,你喜欢她,那我妹妹,算什么?”
“我从未与表妹有过什么瓜葛,先前祖母去求皇上赐婚,也是祖母自己的主意,我先前并不知情,我已经跟表妹说清楚了。”
尉迟嘉平静地与秦清海对视,如墨色一般深沉的眸中,有毫不掩饰的悔意:
“至于从前……我知道我自己有病,我知道我随时可能会死,所以,清海,如果你是我,你会愿意去拖累一个你喜欢的姑娘一辈子吗?”
秦清海沉默了一瞬,嗤笑道:
“要照你这么说,你就该一辈子不给她任何回应才好,如今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尉迟嘉眼底的波澜渐渐又静了下来,他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庭院里花树上光秃秃的枝干,语气忽而有些缥缈:
“那是因为……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死了,才发现,我与她,早就纠缠在一处了,无论生死,是没有办法再摘清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违背自己的心意?”
“这理由,还真是,牵强。”
秦清海再次敲桌子,表示自己依旧是不信的。
但他也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
他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表弟,生命里快乐的时光原本也没多少,性子又向来冷清孤僻,如今能为了个姑娘不要脸面,不要尊严地闹到满城传言纷纷,可见,这个念头是不会轻易打消的。
既然是如此,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若是尉迟嘉这苦逼的一辈子,真的能因为这个卫襄迸发出那么几朵璀璨的烟花,那就让他迸发一次吧。
秦清海重新打起精神,圆圆的眼睛精光乍现,开始教导尉迟嘉:
“不过你呢,这样死缠烂打也太傻了,来来来,让哥哥我教你如何俘获一个女子的芳心!”
尉迟嘉想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郑重地向秦清海施了一礼,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既然如此,还请表哥,赐教。”
没错,在长安城的勋贵子弟中,他的这位表哥出身一般,相貌一般,在俘获姑娘芳心这种事情上,原本是不占什么优势的,但表哥的红颜知己,却遍布长安城内外。
就尉迟嘉所知,长安城能跟秦清海一较高下的,怕也只有已经瘫痪了的神武将军唐铁云了。
秦清海咧嘴,得意一笑:
“好说好说。”
卫国公府正院里的热闹,一直到了快晌午才散去。
六夫人算完了女儿的,还想算算自己的,算算卫六老爷的。
然后卫家除了六夫人,还有四夫人五夫人,还有数位闻讯赶来的老一辈太夫人。
个个眼睛放光地围着贺兰辰:
“贺兰先生,您看看,我最近有没有什么灾祸?比如摔跤断腿儿之类的?”
贺兰辰被一群老老少少的女眷们簇拥着,一开始还能很淡定地一一算来,但随着人越来越多,他也有点儿招架不住——
小师妹交待的事情还没办哪!
再这么耽搁下去,正事儿都耽搁了。
贺兰辰瞥了一眼卫襄。
卫襄转身就摇了摇她亲娘的手臂。
卫国公夫人早就站了起来,脸都青了。
因为被六夫人吼完了,懵了好一会儿的王夫人渐渐回过神了。
身为王氏一族的当家夫人,居然被区区一个卫六夫人吼了,她可从来没受过这等委屈!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的小姑子:
“如意,你这院子,往日也是这般唱戏一般地热闹吗?这要是在咱们王家,那丫鬟婆子就算咳嗽一声,也得给我压着嗓子,哪里能这般没规矩地混闹嘈杂!”
卫夫人心里不禁气恼,眼前这嘈杂的人都是她的长辈与妯娌,是丫鬟婆子能比的吗?
再说,她也不愿意拂了女儿师兄的面子。
此时得到女儿示意,她这才放了心,走上前挽住了族中一位太夫人的手臂,笑道:
“老祖宗,您老人家今儿兴致好,我都知道,不过您也可怜可怜这贺兰先生吧,他不常在世俗走动,咱们这样围着他,可别吓着人家了!再说老祖宗您注定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还算什么命啊,走走走,咱们去后面,我这里有上好的六安茶,您老人家尝尝!”
卫国公夫人一阵说笑打趣,才哄了几位老夫人和几位女眷回了内室,安顿好了,她才再次走了出来。
此时的正厅,贺兰辰还是如先前一般淡然而立,似乎先前的嘈杂对他没有半分影响。
卫国公夫人原本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见他这样淡然,倒也没那么尴尬了,笑道:
“方才忙乱,让贺兰先生见笑了,不知道贺兰先生今日来,是为着什么事儿?”
很少撒谎,贺兰辰有点儿紧张。
他有点儿僵硬地开口:
“夫人,师门传书,要我和小师妹尽快,回返蓬莱。”